風(fēng)又冷又浩蕩
在決定跑得遠遠的那一天,我去家附近碼頭的河堤轉(zhuǎn)了轉(zhuǎn),離見陳揚還有三個小時。夏日的黃昏很長,我一直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到橋那邊又這頭,轉(zhuǎn)得有點遠還有點久,久到所有死在各家炊煙的女人都跑出來了,大娘們就穿著花綢褲子,褲管抄得高高的,露出白壯的腿肚了,哭長江沒了水。
大意。我在心里呸自己一口,陳揚。多少年了,你怎么還是。一定是太過失魂落魄,以致于忘了時間的特殊性——黃昏。
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因為姥爺不慎放氫氣球飄走而哭鬧不停,他就在那座橋上哄我,只要在日落之時閉上眼睛,就能回到過去,看到很多舊物,比如剛剛飄遠的飛鳥,再比如昨天掉在地上,吃了一半的糖。我相信他。雖然姥爺那時候已經(jīng)幾度中風(fēng),確診為老年癡呆,走路也漸式微,可他知道那么多東西,知道天底下所有奇怪的道理,還有河流的方向。
姥爺過來討煙的時候我正哭得忘形,在日落之時,閉上了眼。一扇通往舊室的門打開,紅腫的魚泡眼看見他穿著汗布衫,叼著煙歪歪斜斜自暮色里緩步而來,竟也沒老。
姥爺,你真是一點也沒老。
放屁,一個鬼也會老的話,那死了有什么意思。
我抽抽搭搭的擤了把鼻涕,也是。
姥爺不耐煩的抽了一口煙,怎么回事,你爸又欺負你了?
我想說是啊是啊,這樣就不用從頭說起,可累。但是事情就是這樣奇怪,你可以騙一個老頭,但不能和一個鬼撒謊,那樣就顯的極可悲了,因為他很可能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我說,不,不,這事說來很復(fù)雜。
復(fù)雜啥,你媽都在我墳頭上說了,說你剛畢業(yè)就要往外跑,一個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一點社會經(jīng)驗也沒有,你為啥要往外跑。
我氣喘噓噓的咳了兩嗓子,先把氣理順了,為什么要跑呢。我想了想這個問題,越想越覺得奇怪。我說,姥爺你說我媽為啥要用“跑”這個詞呢?她怎么知道我是這樣想的,還是你是這樣想的啊?或者大家都這樣想過,大家不過用了自己的處境想了這個問題,覺得跑才夠恰當,恰當?shù)弥荒苓@樣,大意上表達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的心情?
姥爺想了想,呼出一個煙圈,沒說話。此時的天邊掛了大半塊月亮,他的一張鬼臉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月光里,混著煙霧縈繞,簡直和江水一樣,要把人泡脹了。
他又想了一想,記起舊事。說月光照亮了青灰石階,絲絲入境。那時候家鄉(xiāng)還只是個小漁村,姥爺是一個上高中的小伙子,晚上熱得坐不住,跑到江邊游泳。看見一個漁家姑娘收網(wǎng),一條雪白肥魚一躍而起,眼看就要飛出網(wǎng)紋,閃亮如同一簇锃亮短箭,嗖嗖的往眼睛里鉆。特別好看,白月光一樣。
白月光。那漁家姑娘嗎。
他瞥我一眼,悶聲哼了句,魚。又抽一口煙,她隨便的抖抖側(cè)沿,飛魚就入網(wǎng)了,漁網(wǎng)一框一框像篩谷的竹篾,像屋檐角的蜘蛛網(wǎng),像一個爛的大菠蘿,河風(fēng)里全是腥氣,我身上有魚的味道。
我問他還記得這么清楚呢,做了鬼也不忘。
姥爺想了一會兒說,“早不記得了,但是有一天醒來,外面在下雨,身體拉回那個......感覺里,就好像被人拖著打一架,人太多了,知道打不贏就想跑。”
他想了一下,又說,“天羅地網(wǎng)一樣。”
然后又說了一句,天羅地網(wǎng)。
所以你就從北方跑南方了,可這兒也不好啊,太濕太潮,總發(fā)霉。
他把煙踩了又踩,哪都是網(wǎng),都一樣。記住這個。記住這個到哪都不難受。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就是覺得這里的冬天很冷,風(fēng)陰測測的刮,把天刮暗了,就濕嗒嗒的下雨,煩。覺得,怎么說......不跟你說,反正你害了這個老年呆的病,說再多你也會忘了。
姥爺啐了一口痰,攤手攤手,不管你,給我的煙呢。
沒有,我又不是特意來看你的。
哦,可我是特意來找你的。你媽說要是能保佑你乖乖呆家的話,給我燒幾條好煙呢。
我不想回去。我又說一遍。
好的很嘛,像姥爺。他笑起來,一嘴的黑牙,像煤渣堆,七歪八斜,參差不齊。姥爺死的時候太早,連牙也沒來得及掉落幾顆。他又說,可有時候也想想你媽,你媽多可憐,還有你爸。
頭疼,頭疼,像犯了胃病一樣,一陣難受勁兒沿胃壁緩緩上爬,一直往喉嚨里漫上來。我想象著廚房燉好了一鍋紅燒肉,爸爸習(xí)慣的喊了喊我的小名,還有小妹的,聲音很小,因為知道沒有人應(yīng)。那聲音從假牙的細縫里鉆出來,四處碰壁。我甚至不能想假牙的事。
姥爺,為什么生活會讓我覺得,我昨天也說過一樣的話,做了一樣的事,連自相矛盾的想法都只是重復(fù),我的下一天是重復(fù)今天,今天在重復(fù)昨天,總覺得......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了。
他滿不在乎,愁啥......來,看姥爺給你變個戲法,你看太陽落山了,把眼睛閉上,咂巴嘴,咂巴,看糖是不是還在嘴里。嘿。
還來,我長很大了,姥爺。忽然嘴里翻出一股鐵銹一樣的腥甜,在舌尖感受到了時間的滯重,這個味道啊。我想就這樣吧,還能說什么。可是姥爺,你還抽紅塔山嗎,在我滾那哪哪之前會再來看你一次。
他說,是,紅塔山。別的也行。就是別買燒紙錢包裝精良那款的,味兒不對。對了,汛期就要來了,你別來堤上找,去我墳上。
哎。
他又說,不管滾哪也跟你姥爺說一聲,我跟著去保佑你啊。
可姥姥說你是老迷糊,不認路。一個鬼要是走丟了,應(yīng)該很難再回來吧,特別是你。
怕啥,姥爺知道所有河流的方向。
也行,你再游回來。
聊天也不容易。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說話,我們已經(jīng)這樣生疏了,還是從來就這樣?那些所謂夜半無人時的依戀與不舍,果然只是我自行想象出來自我沉醉的。
陳揚坐在我面前,我坐在他面前。像桌上面面相覷的兩個杯子,各自冒著冷汗。
“忙什么呢,最近?”
“就跑來跑去,跑來跑去,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什么了。”我說,有時候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呢。后半句咽了回去,不知道該不該這樣說,說什么好。
“哦,那你男朋友心疼吧,我猜你現(xiàn)在有男朋友的吧?”他看著我。
“不,”我說,“但我有過一只狗。”
“桃子嗎,是不是以前一直在我耳邊叨叨的那一只,她怎么樣了?”他掏出一包煙,低頭,攏起火光。
她怎么樣呢。我想起最后一次被問這個話,是爸爸問我。
那簡直是一場噩夢。
煙起,火光瞬間熄滅,像最后一瞬掙扎著,還是墜落山崖的夕陽。
我想象著自己走到她身邊,拉開窗簾,看見黃昏的光亮急促的向?qū)γ娴臉琼敽蟪罚奶斓娘L(fēng)灌進來,像被貼上了一個熱臉子,緩慢,滯重,鼻氣咻咻...沉悶會使我想去冰箱拿一個蛋筒,可我沒動。在她的嘴邊有一只紅色的水盆傾翻了,里面還有一點點水,最后的一點晚霞感光的將一個夸張的液體的太陽寄養(yǎng)在里面,水生科的太陽被吹散,收攏與呼吸發(fā)生共振。我看著她,她已經(jīng)不能抬起頭了,只有眼珠緩慢轉(zhuǎn)動如泡騰片,瞪著水盆,在想什么。也許她在想什么時候我們能一起去沙灘上。
這真叫人疑惑。因為就在剛才,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夢見天空像被胡亂修補過一樣,從破縫里漏出弱暗的光,有一個白大褂女醫(yī)生,她可真白,像一片月光,白月光看了看她說,小狗馬上就會好了,別擔心。她的聲音也像一小片的的光聚攏的,從齒豁鉆出來,一路灑一路灑,到我面前的時候就摔散了。我還是聽見了,說她會好的。可夢是反的,人們都這么說。夢是反的。
她就要死了,我想到了桃子用她的頭蹭在我臉上的感覺。她小時候,我小時候。
我盯著窗外看,等待天亮。漫長的等待像被窗棱割開的光煉,照在我的活身體上,照在她漸冷的尸體上,天光緩慢......忽然來了一口大風(fēng),窗外的樓房像是歪歪斜斜地,驚慌失措的被吸進了天地相接的地方,轉(zhuǎn)瞬眼簾掛滿了墨黑墨黑的重重人影,店外的街道被一棱一棱的各種色塊的光填滿,黃昏終于遠去,夜晚來了,我得以回到進行著的時間里。
永遠是這樣。
無比沮喪。
無比沮喪。重復(fù)進行的舊時光,煎熬的等待,在無法喊停的黃昏里,我總是重復(fù)祈禱,再一次見到桃子的時候,我希望她已經(jīng)死了。
我的腦海忽然想起一幕蒙太奇式的戲劇場景:在那個時間里,如果我那臉龐黝紅的父親喝酒的時候且吹著哨子(這很重要,說明他的心情不錯)逗樂,或許母親就會愿意坐下來和他多說上幾句話,她是那樣喜歡聽他吹出一首歌謠的而不是自己去了樓頂。老桃子拖著衰老的步伐,希望在生命的最后安慰她的主人。那么在兩天還是三天以后,她會死去就像睡了一個好覺。或許我可以把她埋在那棵老柳樹底下,到了春天會飄絮,雪花一樣好,而她的男朋友們都喜歡在那撒歡也撒尿,她可以常常看見他們。
陳揚,我真難受。
她攤在地上,像一盒散了的骨架,可是沒有死,雨棚做了減力的作用。可它在哀鳴,嗚咽嗚咽,一定很疼。這真叫人絕望。天亮的時候,我看見父親咆哮的臉,他抄起鐵鍬氣沖沖走過來,他的臉因酒精而漲得通紅,我以為他要殺了全世界。可是他沒有,他老了,不敢看老桃子一眼,只好嘶聲力竭的指責女人,你做的好事,你來。
于是,一個女人高聲尖叫......
所有的人都要瘋了,這以后的每一個黃昏都是梵高的妄夢。
陳揚,我真難受。
“你還記得它的名字”,我說,“后來她死了,還能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
或許我可以把她埋在那棵老柳樹底下,到了春天會飄絮,雪花一樣好,而她的男朋友們都喜歡在那撒歡也撒尿,她可以常常看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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