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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心人

　　冬日來臨，黑夜饞涎白日的欲望越來越大了。

　　艾君捧著孩子的手專心工作。壁爐邊幾個剛剛完工的小孩在烤手，火焰刺啦刺啦地說著話。

　　“她的頭發要是金黃色，她被囚禁在海塔上，每天都要對著星星唱歌。“小姑娘輕聲說著，艾君剛剛畫完小人的赤裸的腳。女孩指關節上染了深藍色的夜幕。

　　“海上怎么能造塔？”在烤手的胖小子嚷嚷。

　　“就是可以！”小姑娘嚷回去，“塔被一條超大的深海魚馱著。”

　　幾個男孩一起嗤笑起來，其中一個手心里的小人抗議道：“離火遠一點，我要被烤熟了！”

　　艾君把掉下來的頭發擄到耳后，她擱了畫筆，讓小姑娘去壁爐前烘烘手。風把門口的招牌吹得哐當作響，等到孩子們都離去的時候，她踮起腳把木牌卸下。她這才看到有兩個男孩站在門口，雪沾滿了頭發，黑眼珠小心翼翼地朝上看。

　　“今天已經太晚了。”

　　“我們住在鄉下，走了很久……”大一點的那個男孩著急地往前走了兩步。

　　艾君拍落一點他頭上的雪，把門打開讓他們進去。她的屋子一直有點昏暗，到處是跳竄的黃色火焰。

　　“想要一個什么樣的？”艾君拉過他的手，發現他的手雖然布滿老繭，但是嬌小又掌心柔軟，她才意識到那是個女孩。她剃了一個難看的瘌痢頭，臉上臟兮兮的，喉嚨嘶啞低沉，叫人分不出性別。

　　“求你給我弟弟一個小人吧！”她把男孩拉到艾君面前。艾君朝他溫柔地笑笑，她看到他把手藏在后面。

　　“你不能強迫他養小人。”

　　“不是的。”做姐姐的把弟弟推到前面去，她眼神閃爍，欲言又止，“他很想有一個小人……”

　　艾君挽起他的袖子，他硬是往后掙了一下，沒脫手。思考了一會兒，她不喜歡多管閑事，但她不愿意拒絕這兩個孩子。

　　“我不知道在假手上養活小人的幾率有多高。因為它沒有真人的手那么柔軟，有伸展性，所以小人會僵硬，溫度也不夠，不一定能自由活動。我可以幫你試一試。”

　　男孩露出一雙陰沉不定的眼睛。

　　村落北路臨近雪松林的地方，所有的小孩都知道那里。年輕孤僻的女人創造了一種新寵物。她溫柔地詢問你的夢境，聽你反復發牢騷。你把你腦子里的野心告訴她，她就在你的手掌上創建一個世界，小人在這個世界里誕生了。他們會說話，會從手心里探出腦袋，有自己的知覺和思維。小動物的麻煩事通通都不會出現在他們身上。有錢人要給艾君很多錢，因為孩子不滿足于只養兩個小人，但是艾君說了，腳底心絕對不可以養小人，不管他們給多少錢都不行。

　　掌心人生來各不相同。

　　波曼的人魚每天都要跳到岸上來撒歡，波曼早晨一抬手人魚就濺得他一臉水。有的時候她理都不理波曼，因為她聲稱要等待她的王子。人魚的身后有一幢象牙白的宮殿，她常常盯著那里出神。波曼的手胖嘟嘟的，顯得他的人魚也有點胖，為了減肥，她就每天要在水里跳人魚祭之舞。

　　麥沙的小人是個天文學家，他可以一晚上不睡覺透過望遠鏡數星星。失眠的時候麥沙去看他的手心，每顆星星里都有一只綿羊。天文學家嚴肅地說這叫琥珀星星。

　　艾君給了孩子們每人一支筆，用于一些后期加工。因為小人們也有很多臭脾氣。住在家里的小孩天一熱就開始抱怨浴缸太小了。有些小人想要換發型了，孩子們就用修改筆幫他們理發，通常小人們會比原來更哀怨。

　　她不想像別人一樣把小人現出來。她的瘌痢頭已經長出來一點了，用手摸的時候小人就會叫：“好癢！”

　　她的小人躲在床簾后很久了。芮婭的左手是一個巫師，右手是一個長發的女孩，某一天早晨起來，她發現她的女孩變成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巫師在左手偷笑。她氣得用右手暴打左手，但是巫師躲進了城堡里，城堡被打下幾塊磚，但是打不到巫師。他不知道怎么再把姑娘變回去了。長發女孩再也不敢見人了，她把自己偷偷藏在簾子后，只有晚上星星出來的時候她才會走出屋子去散步。芮婭用修改筆給她在屋子外面畫了一個簡陋的涼亭，里面種了一些奇怪的植物。芮婭懊惱自己的手掌太小。

　　每個孩子最大的愿望都是一個，希望自己的手有一天能跟大人一樣大。這樣他們就可以讓小人有更大的空間。不管他們在草地上曬太陽，還是在海里泡月亮。

　　他們驕傲又疑惑地說，大人真奇怪，明明有那么大的手掌，卻不知道去養小人。

　　波曼發現了芮婭的小人一直藏在布簾后面，他千方百計引誘她都不出來，于是他用胖嘟嘟的手去截芮婭的手心：“你的小人一定長得跟你一樣丑，不然為什么不出來？”

　　芮婭拍去他的手：“多管閑事，跟你的胖人魚玩去。”

　　人魚聽到了芮婭的聲音，忿忿地用魚尾甩出一條水珠，芮婭用手去擋，水珠都淋在小人身上。

　　“你的小人不會跟你一樣是個瘌痢頭吧？”

　　麥沙和另外幾個男孩嘲笑道，他們剛說完，芮婭手心里的小人突然拉開了簾子，拉開嘴做了一個猙獰的表情。他們嚇得跳了老遠，一邊叫著“老太婆”一邊跑遠了。

　　“這下都看到你的樣子了。”芮婭用手摸摸她的頭發，還好，她的頭發還是那么長那么柔軟，不像自己被剃了個瘌痢頭。她從沒被當做女孩過，現在連她另一個小世界也讓人感覺奇怪。但是她喜歡這個小人。

　　她在想，不知歷在干嘛。

　　他的生命跡象真微弱。歷想。他盯著他的假肢連續看了兩個小時。他的小人就在他的“手”上。小人的皮膚沒有褶子，光滑地令人害怕，他木愣愣地坐在草地上，像個木偶，偶爾站起來在草地上打兩個滾。太陽曬得他很熱。于是歷給他畫了一杯水。他不敢喝，動也不動。但是等歷開了一下小差回過神來，小人旁邊的的被子變成空的了。一旦歷緊緊盯著他，他就什么也不做。

　　但是即使如此，也能感到似乎從掌心傳到了死去的神經末梢，奇異的感覺。

　　“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以剝奪飼養小人的權利，要珍惜他。”他記得艾君一邊畫一邊跟他說。

　　前兩天芮婭把手放在他的手旁邊，當兩只手相疊靠的極近的時候，小人們可以在對方的世界里互相走動。當然，走的時候還要回自己的家。芮婭的小人躲在布簾后面不愿意出來。他們看著沒戲就睡著了。芮婭和弟弟的手拉在一起。她從小就下意識地去拉他的手，盡管那是假的。或者抱住他的腰。她希望自己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就是一個男孩，她就可以更好地了解和保護他。

　　當姐弟倆睡著的時候，歷手心的小人開始移動了起來，他慢悠悠地走到芮婭手心里去。一瞬間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炙熱的溫度。他踩在草地上，感覺到草地又柔軟又茂盛，他走到女孩的家里，不見她的蹤跡。但是一切都顯得如此豐盈。他聞到了生命的氣息。

　　女孩洗好澡從浴室里鉆出來，看到外面有個陌生人，她大叫起來。隨即驚慌地抬頭看看有沒有把主人吵醒。她瞪著眼看眼前的不速之客。他的皮膚如此光滑，看起來和她大不一樣。她想到自己可怕的容貌，想用毛巾遮住臉。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露出眼睛看他。

　　“你從哪里來？”

　　他給她也倒了一杯酒：“我從一個不知名地方來，我住的地方也和這里不一樣。”

　　“我能碰碰你的手嗎？”她的好奇心戰勝了謹慎。

　　他主動伸出手去，他的手是沒有溫度的，冰涼的。比她想象中還要光滑。他根本就不像任何一種小人。她驚呼道：“你真是特別。你一定來自一個有趣的地方。”

　　“是這樣。”他又喝了一杯酒，身體也沒覺得變暖，“我是你的第一個客人嗎？你的酒都沒開封過。”

　　“是的。”

　　“為什么？”

　　“我的臉布滿褶子，難以見人。”

　　“布滿褶子才好呢，我感覺我的臉太光滑了，自己都難受。”他忍不住搖搖頭，隨后信心十足地搖頭晃腦起來，”我是一個設計師，我的世界里能販賣各種臉譜和五官，你喜歡哪種就拿去吧。“

　　“臉譜和五官？”

　　“就和大人喜歡一直換衣服和發型一樣，這是很稀奇平常的事。”

　　“那你的世界里，大家一定不知道誰是真正的美人了？”

　　“太注重外表的話，就會忘了內心。”他又搖頭晃腦起來，“美人是可以造的，這是未來的趨勢，于是大家都變得美美的。分不出真假，就只能靠別的東西來選擇自己的心儀的對象了。我走了，謝謝你的招待。”

　　他小心翼翼地踏出她家，在花園里采了一朵奇怪的花帶回了自己家里。那朵花是有溫度的。第二天早上歷醒來的時候，發現掌心多了一朵奇怪的植物。

　　歷的小人很快被大家發現了。他們先是冒出了一股莫名的憤怒。在他們眼中他一直是低人一等的，可是現在，連他的假手都能擁有掌心人。這股憤怒隨即變成了一種內心的壓抑和探究。他們伸長了脖子想去看看他的小人。

　　但是歷目光陰冷，從來不茍言笑。他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都不敢直接上去惹怒他。于是他們想出了一個計策。

　　中午午睡的時候，他們偷偷地把歷的假肢從他手上拆了下來。一幫孩子嬉笑著把假肢帶到了離校外不遠的角落里。他們內心里充斥著一種說不清的狂喜，多日壓抑的攻擊驅力馬上就可以發泄而出。第一次，他們可以肆意妄為地操控別人的小人。況且他還是個怪胎。

　　“一定要好好做實驗。”

　　麥沙有一次不小心割破了手指，于是小人的天空下起了血雨。這個現象讓他的天文學家小人狂喜萬分，他幾天幾夜不睡覺盼望著下一場血雨的到來。

　　這個假肢，不知道它掌心的小人會不會有知覺呢？

　　他們嬉笑起來，拿了一把小刀片，往小人割去。他躺在草地上，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他覺得他們不懷好意，卻不知道改逃到哪里去。有一把巨大的鐮刀朝他砍下來。

　　“白癡！別割他心臟，萬一真死了怎么辦？”

　　小人害怕起來，他開始往上跑，但是鐮刀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下子割到了他的腿上。他發出微弱的叫喚倒在草地上，鮮血噗噗地流出來。他還來不及感到劇痛，又一刀朝他割下來，他只覺得自己的手被砍斷了。糟糕的不僅僅是這個，他的家破了，那把刀割破了他的身體，也把掌心給割破了。假肢上出現了幾條深深的劃痕。

　　他不知道改怎么辦，他還要給昨天的姑娘送臉譜過去，她的頭發那么黑那么長，真想再看一眼。

　　突然間，他看到了，看到了男孩站在他的不遠處。他的主人就躲在不遠處看著他，但是他僅僅只是看著他。他感覺異常難受，他想到那朵奇怪的藍色植物。他要保護好它，它是他這里唯一有溫度的東西了。連他的血都是滑滑的冰冷的。

　　“給我滾開！”

　　他聽到有人爆發出怒吼，幾個男孩因為心虛一哄而散。是個瘌痢頭的女孩，她朝自己奔來，他感到自己騰空起來。

　　過了一會兒，歷從遠處慢慢走過去。他離開他的假肢只有幾米，但是幾米都不知道怎么走了。

　　芮婭走過去朝他頭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懦夫！自己的東西都不能保護好嗎？”他看到姐姐的眼睛里聚滿了憤怒的淚水，頭上也沒有感覺疼痛。芮婭手心里的小姑娘用棉花枕頭保護了歷。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個小女孩一樣哇哇大哭起來。

　　艾君幫歷把小人修復好了。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甚至比以前更帥了。但是歷比原來更沉默了。他只是偷偷看一眼小人在干嘛，然后就開始做自己的事。

　　芮婭去了一趟歷的手心，小人給她帶上很多五官，她變成了各種美人。但是小人說都沒有滿臉褶子好看。芮婭心滿意足地拿了這些臉譜回去，只有晚上看星星的時候才把它們取下。連波曼的人魚公主都沒有芮婭漂亮了。

　　孩子們在嬉鬧中漸漸長大了。那么多年，小人也長大了，他們開始厭倦這么玩物了。他們陪伴了他們整個少年。但是隨著年齡增長，也變得礙事起來。波曼找工作的時候，老板看到他手心里的人魚，就直接不要他了，說他太幼稚。還有麥沙，越來越討厭他的天文學家小人總是那么認真，像個老古董。

　　大家都去找艾君。有些人不忍心，想問問艾君有沒有誰要領養。艾君說小人不是貓貓狗狗，一生只跟一個主人。

　　芮婭的頭發長長了，跟手心里的小姑娘一樣又黑又長。她問小姑娘能不能把臉譜扔掉，因為即使滿臉褶子她也很喜歡她。于是小姑娘就把臉譜還給了歷的小人。不管別人如何看待她的小人，她都面不改色。但是現在，小人們漸漸消失了。

　　她無法拿出兩只沾滿了色彩的手去生活和工作。她終于決定殺死小人。她走到水龍頭下面，跟小人說：“今天我們要分開了，我愛你。”

　　“我也愛你。”小人從屋子里爬出來，坐在她的涼亭里。艾君在手上涂滿了強力香皂，用力地涂抹。她曾經的夢想，童真，對世界的渴望，慢慢胡成了一團。清水流瀉而下，和小人的眼淚一起，雙手慢慢失去了色彩，變成最初白靜的模樣。

　　她突然想起來，當時是多么羨慕有一只大人的手。

　　歷也換了一只假肢，他還在新假肢外面套了一層手套。

　　芮婭從未如此羨慕他。因為他不用殺死小人就可以輕松地獲得重生。

　　我們曾經用一個手就獲得了心里的一片世界。爾后一洗手，就洗掉了一個世界。

　　唯一能傳授的秘籍是，洗的時候不要洗的太用力，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說不定手心里的種子在什么地方開出了花。

　　艾君聽了以后笑了：“不用特意注意，因為不論怎么洗，舍不得的人都不會洗得太干凈。”說完她繼續給孩子們造小人了。

　　某一天，芮婭在家里發現了一只干凈的假肢。她以為歷把他的小人也洗掉了。但是她再仔細看了看，它那么干凈，一點痕跡都沒有，而且，這假肢那么新。當歷回來的時候，他輕輕地把手套脫掉，掌心的小人朝他微笑，他陰沉不定的眼神慢慢柔和起來。

　　他的手心倒映在他的瞳仁里，成了永久不忘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