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12

　　　路途可謂顛簸又漫長，李蔚然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

　　　車廂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旅行箱、編織袋，還有形狀抽象的各種包裝的土特產。擠得讓人沒法立足。

　　　他慶幸自己好歹還有個位置，因為不少人都只能站著，有些干脆在行李包或過道上就直接坐了下來。

　　　一個四五十歲的農村漢子模樣的人，手里拿著個山寨的智能手機，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語著：“盜版的怎么了？盜版的功能強得很！我這個手機，裝了六個內置音響，環繞立體聲的！”他面對著一群女孩子，不知道在跟誰講。

　　　有一個看似比較活潑大膽的女孩子說：“有音響了不起啦？要聽自己回家聽去，別在這打擾大家安靜。”不知是怕不禮貌還是怕得罪人，她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氣。

　　　誠然，從他一上車，就一直在展示他的“六個音響”了，歌曲從鳳凰傳奇到刀郎，再到江南style，偶爾還有Lady GaGa。

　　　“別著急別著急，再一會兒，等我電池快沒電了就關。”手機里又興致勃勃地傳出了一首《愛情買賣》。

　　　李蔚然佯裝睡覺，耳朵接收著那無法避免的音浪，腦子里卻在回憶著那夜的纏綿。

　　　想起她情意綿綿地對自己說：“我愛你！”想起她純情又放蕩的挑逗。

　　　不行，他一定要找到她！

　　　下了火車，還要轉汽車，一路風塵仆仆。

　　　總算找到了地址，他打量了一番，一幢半新不舊的三層小樓，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剛打算去敲門，卻看見門忽然被打開了，蘇晴從里邊走了出來。

　　　她穿著一條過膝的連身裙子，順直的中分長發，眉間帶著一絲憂郁。

　　　這個民風保守的小城市，出門的時候只要著裝顏色鮮艷或稍微暴露，都會被說長道短。蘇晴走在街頭，也不免有人在議論著。

　　　“那不是老蘇家的姑娘嗎？咋回來了？”

　　　“嗯，老姑娘了。”

　　　李蔚然決定跟蹤她，看看她要干什么。

　　　他看著她纖弱的背影，心里有點憐惜。

　　　眼看她走到一座茶樓門前，徘徊了幾圈，才很不情愿地進去。

　　　他跟進去，看見蘇晴進了一個小隔間，和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親熱地聊著。

　　　他也在隔壁坐了下來。

　　　“剛畢業那時候不是怎么都不肯回來的嘛，現在怎么回來了？”

　　　“我想過了，大城市也不外乎那樣，爸媽的年紀也大了，我想在他們身邊盡盡孝。”

　　　“回來也好，不過你好歹得找份穩定的工作呀！不然大學不是白白念了嗎？這年頭，女孩子沒份穩定的工作，找對象都不好找呀！”

　　　她不置可否。

　　　“你上網查查，把什么公務員、事業單位報一報，好好的買幾本資料書，在家好好復習，你以前學習成績不是挺好的嘛，考上了，這輩子就有保障了。”

　　　“好吧，我試試。”蘇晴的聲音里沒有什么熱情。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今天這個男的不錯，難得人家不嫌棄你沒工作，聽姑媽的話，好好留意著！”

　　　蘇晴答應了一聲，心中暗自想著，女人本身就是商品，如果把婚姻當做一項交易來看，只取最大利益罷了。

　　　兩人聊了好一會，也不見人影，姑媽有些怒了。

　　　“德行！相親還遲到！”

　　　就在此時，一輛摩托車開過來，停在樓下。

　　　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一邊脫頭盔，一邊蹬蹬蹬地走進來。

　　　李蔚然看見這個男人三十多歲的模樣，個頭比蘇晴高不了多少，相貌平平，還些微有些禿頂的跡象。

　　　姑媽一見，趕忙笑容滿面地打招呼：“哎呀，小孫，你可來啦！來來來！過來坐！”

　　　姑媽給兩人互相介紹完之后，識趣地找個理由出去了，讓兩人獨處。

　　　“我的情況你想必已經清楚了，我是學校的教導主任。”他頗為自得地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鏡。

　　　“聽說你還沒工作，那可能有點麻煩。”他似乎頗為苦惱了一番，“你知道，我家條件沒有特別好，我的工資要還房貸。所以你一定得找份工作，有自己的收入。”

　　　蘇晴“哦”了一聲。

　　　“另外，我是比較大男子主義的，喜歡傳統些的女人，在家里洗衣做飯帶孩子什么的，我是不會動一根手指的，你廚藝怎么樣？”

　　　“我不會做菜。”

　　　“那怎么行，一定得學！”他語氣堅決，“對了，你沒什么要問我的嗎？”

　　　蘇晴有點尷尬，“那，你平時喜歡......看什么書？”

　　　他表情有些驚詫，顯然對這個問題始料不及。

　　　“我嘛，平時愛看故事會，還有一些成功勵志類的書，就像《成功的一百個小習慣》之類，我想，我這年紀就能當上教導主任，看這些書多少是有些作用的。”他似乎對自己的答案很滿意。

　　　“不看文藝類的？”

　　　“什么文藝？狗屁不通！我搞不懂大學里為什么還有中文系這種專業，大家都是中國人，還有必要學中文嗎？”

　　　蘇晴點了點頭。

　　　“聽說你是學英文的，那玩意兒，在我們這小地方，也只能當個英語老師。話說我們學校那群年輕的英語老師，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一點都不正經！對了，老有人說學英語的人，接受了西方思想，觀念開放，你......不介意我問問吧？”

　　　“問什么？”

　　　他為難了一會，小聲地：“你還是**嗎？”

　　　蘇晴搖了搖頭。

　　　“哈！”他的表情仿佛受了騙，“我就知道！既然這樣，我們也沒必要浪費時間了！”

　　　他抽身離去，蘇晴聳聳肩膀，付了茶錢，獨自回家。

　　　李蔚然繼續跟在她身后，眼看她一邊走，一邊拿著手機，猶猶豫豫的。或許她在思考該如何回復姑媽，“因為我告訴他我不是**，所以他看不上我”？

　　　眼看她進了家門，李蔚然準備了一下，這才開始敲門。

　　　開門的蘇晴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就像見了活鬼。

　　　他很滿意她的表情。

　　　里邊有個女聲問：“是誰呀？”估計是蘇晴母親。

　　　蘇晴答道：“是......一個朋友！”

　　　李蔚然正經八百地坐在客廳里，畢恭畢敬地和蘇媽媽地聊著。

　　　他顯然有備而來，居然還為蘇媽媽準備了保養品做見面禮。

　　　蘇媽媽顯然不是健談的人，雖然她對眼前這個帥氣的年輕人大感興趣，卻不知聊什么好。

　　　只好把話題扯到蘇晴身上：“你和我們家蘇晴，怎么認識的？”

　　　蘇晴本來呆坐在一旁，一語不發，此刻不想再聽下去了，站了起來：“時間也不早了，你們聊著，我去做飯！”

　　　她在廚房里忙著，一會兒工夫，李蔚然也進來了。

　　　他靠在廚房門邊：“需要幫忙嗎？”

　　　“不需要，”她洗好菜，熟練地切著，“你怎么來了？公司不用管了嗎？”

　　　“還不少因為你，發生了那種事，你就只會逃避，沒個交代就走。”

　　　“離開就是我的交代。”

　　　“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兒去，這兒就是我家！”

　　　“這才不是你的歸屬，瞧瞧這邊的生活節奏、社會狀態，跟你不是一個層次！”

　　　“別說廢話了，明天就走吧。”

　　　飯桌上，父母一直客套地說招呼不周之類的話。蘇媽媽不知跟蘇爸爸說了什么，兩人看李蔚然的眼光都帶著點異樣。

　　　無論如何，一個莫名其妙來訪的青年男子都是耐人尋味的。

　　　李蔚然一邊客套地回應著，一邊贊蘇晴廚藝了得。

　　　“想不到你廚藝還不錯，我還以為......你不會做菜。”

　　　飯后，兩人出門散步。

　　　這座小城顯然是這些年才開始發展起來的，雖然到處都有新蓋的樓房，但是還是有不少青瓦白墻的老房子，甚至還有青石板路的巷子。

　　　兩人沿著路慢慢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一片田野。

　　　黃昏中看著一片碧綠的稻田，稻子正在抽穗，風中都是稻花的味道。

　　　蘇晴著迷地走上田埂，用手摸摸稻葉，又摸摸腳下的泥土，埂上的雜草。

　　　“這幾年蓋了不少新房子，以前這一片稻田還要大呢！”她用手指給李蔚然看。“我小時候幾乎沒有玩具，只能和伙伴們到野外來玩，現在想想，是多么幸福。我捉過蜻蜓、蟋蟀、天牛，爬過樹，摘過桑葚，養過蠶寶寶，在秋高氣爽的時候，躺在一個稻草把子做的草房子里，多么浪漫的回憶！”

　　　“若是能找個與世隔絕的農場，過田園生活，何嘗不是很多現代人的夢想。”

　　　蘇晴眺望著落日余暉下的風景，感慨地說：“可是小時候，我總覺得這個地方很小、很土，當時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考上大學，去見見外面的大世面。”

　　　“所以，你不應該呆在這里，跟我走吧。”

　　　“我為了考試，沒日沒夜地學習，有時候半夜做惡夢嚇醒了，迷迷糊糊的都覺得自己仿佛還在教室里上課，老師還在盯著這邊看，而眼睛卻困得睜不開。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但是后來接觸了社會、開始了工作，才發現讀書時代多么幸福，起碼我始終有一個努力的方向，并知道自己每一天都在進步。”

　　　“你現在也可以找一個目標。”

　　　“我現在的目標就是好好照顧父母，或許這是一個智慧的決定。何況我發現我那么愛這片土地。”

　　　“你就為了這個回來？就為了工作上遇到了挫折？”

　　　“還為了失去夏妍的友誼，以及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瓜葛。”

　　　“我做了什么？讓你避之不及？”

　　　“就是因為你什么都沒做！你和夏妍還在糾纏不清，如果我和你回去，那我是什么身份？第三者？我甚至連份工作都沒有，你要養我嗎？我是你包養的情婦嗎？”

　　　“原來你和一般女人的想法并無不同，總在乎些名分地位。”

　　　“當然不同，所以我能灑脫地面對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我以為你也能灑脫面對。”

　　　“我記得你對我說過‘我愛你’。”

　　　“我不相信愛情，那句話對我而言只是三個音節。”

　　　他的表情有些受傷。

　　　“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是一個有夢想的人，現在，你就要這樣埋葬它嗎？”

　　　“多少人的夢想，都被這社會淹沒了。”

　　　兩人在這稻田綠色的海洋里，一時默默無言。

　　　晚上，蘇晴準備讓李蔚然去住酒店，母親不樂意地說：“人家難得來一次，還讓人家去外面住，多見外呀！酒店里多么不方便，讓他住你弟弟的房間就好了。”

　　　蘇晴想著他明天就走，也沒多做阻攔。

　　　睡到半夜，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

　　　她打開門，看見李蔚然。

　　　“干什么？”

　　　“能一起睡嗎？我睡不著。”

　　　“再進來我就喊了。”

　　　“大半夜的被父母看見也很丟臉吧？我保證不動你。”

　　　她果然露出遲疑的神情，他厚顏無恥地在她床上躺下了，蘇晴黑著臉也躺在他身邊。

　　　兩個人默默無言，他忽然把手伸過來，摟她的腰。

　　　她“啪”地打他的手，他卻不退縮，不過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他就這樣摟著她的腰，一動不動，不一會兒，竟然睡著了。

　　　蘇晴卻怎么也睡不著，想起那天激情過后，她強迫自己離開他的懷抱。現在兩人靜靜地躺在一起，耳朵里聽著他的鼻息，感受著他的手臂環繞著自己的腰，那么親密，她心中涌起一絲幸福的感覺。

　　　李蔚然一大早醒來，蘇晴已經不在身邊。

　　　他四下一看，都沒有，打開窗戶，就看見了蘇晴的身影。

　　　她手里拎著一袋豆漿油條之類的早點，想必是去給自己買的。

　　　他看著她拐過街角，卻突然停了下來。

　　　街邊的柵欄上爬滿了薔薇花枝，一叢叢盛開的粉色薔薇掛著露珠。

　　　蘇晴聞了聞花香，精心挑選了幾枝，掐了下來。

　　　李蔚然下樓，看見那幾枝薔薇插在一只玻璃瓶子里，放在桌子上。

　　　他在薔薇的香氣中吃完了早餐。

　　　蘇媽媽不無遺憾地說：“這么快就要走啦？要是沒事的話，就多留兩天......”

　　　蘇晴白了她一眼，她就不說話了，顯然不是個八卦的人。但還是說：“晴，你送送他，記得帶把傘，眼看這天要下雨了。”

　　　兩人撐著傘，經過青石板的巷子，蘇晴看著身邊的男人，突然有點多愁善感。

　　　如果是愛人，這雨中漫步該是很浪漫的吧？

　　　可惜不是愛人，而是別離。

　　　以他平素風流不羈的性子，不需做任何主動，只需擺出一副冷漠神秘的樣子，就足夠吸引不少女人了。

　　　而居然為了她，不遠千里地來到這小城。她能感受到他的真誠，也不無感動。然而，一想起夏妍，想起失敗落寞的自己，她就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她將他送上了車，他坐在位子上，隔著玻璃凝視她的眼睛，眼神帶著真誠、希翼，仿佛在說：“最后一次，跟我走！”

　　　她狠狠地搖了搖頭。

　　　車開動了，一會兒就無影無蹤。

　　　她終于落下了眼淚，知道從今往后，只有空虛寂寞陪伴著自己，她喪失了愛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