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從未想到會這般。而如今它就在她的眼前。
嚙合的齒,腐爛的根,焦澀的黃。依稀能看到凹陷的骼隙中與生俱來的胎記。
她隔著透明玻璃撫摸它,雙手摩挲恍若感受到了尸骨的悲涼。
她的手指摩挲到它腐爛的骨節,隔著玻璃,伸開,尺寸剛剛好。
她學著它的姿勢,伸出雙臂。整個過程自然嫻熟。剛夠貼合。
她明白了她對它的熟悉感從哪而來。她向下看它的銘牌,沒有別的詳細介紹,只有三個字。
(二)
她的視網膜上疊著重影。
而她不知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時間是她無法見光的黑匣子。半年,一月,二秒,這是她尚不懂得計數的詞。它們猶如谷底撕騰糾纏的結,把黑暗中的秘密裹繞得嚴嚴實實。她不打開它們。所以喑啞的繩子攀附上心臟,毫無章法地纏成死結。她若能把左眼挖到面前審視自己,不難透過右眼干涸的角膜,看到身體里漆黑無盡的谷底。谷中空蕩蕩地掛著一顆心臟,已被麻繩繞了數圈解不開的死結。任何角度它都完美,恍若一件展出的珍品。唯一的區別在于,每隔一段固定的頻率,它都疼痛地顫動一下。這種痛苦像電流般迅速傳遞給繩子。每一個包裹纏繞的結都驚呼顫抖,直到抵達視網膜神經。她的眼睛因疼痛泛起微微的漣漪,最后蕩成一句音調驟降的東北口音:“你到底要不要?”
她低頭看。秤砣上的兩只螃蟹正費力掙扎。綁住它們的繩子從前繞到后,扎出一個不甚美觀的結。她打量它們像在看完全陌生的事物。視網膜上的重影又如噪音滋滋滋地出現。
她抓不住重影,也抓不住噪音。最后她接過皺起的紙票,拎起螃蟹走遠。
這并不難。
若干年以前,她還沒有得這種癥狀。甚至不覺得有任何潛因。她在落地窗的清晨里起床,泡兩杯咖啡,全然不用擔心為面前的人打領帶時,那縫隙切合的結會讓她心驚肉跳。
現在不行。她會擔心。
她踩著水溝邊的泥污回家,會驚恐哪條污水與哪條匯合,在她鞋面下纏繞成糾結難解的結。她不看菜籃。不用打結的塑料袋。不能容忍燒烤攤上滋聲作響的金針菇。
在昏暗的出租房醒來,她不能忍受窗外的路燈與床頭的閱讀燈,在天花板上交于一線。
她會驚恐,仿佛它們下一秒就將這間昏暗的居室打成死結。
她跳起來拉上窗簾。兩扇布料曖昧地重合的時候,她又把它們拉開。她眼里的任何事物都在不動聲色地貼近,試探,纏繞,最后結成一個猙獰的定態。
她是承認她病了。
這并不難。
可她在昏暗的廚房里關掉煤氣的一瞬,還是再次確認了一遍。刀,砧板,碗碟,筷子。它們都用奇異的角度擺放在不同的位置。無論用怎樣的直線曲線,這些器具都不像能輕易被聯結在一起。
她安下了一點心。
只差做最后一點準備。可男人出乎意料地敲了她的門。
她開門問,怎么今天過來了。男人咧嘴笑,來看看你。
他的兩顆煙牙被他毫不知情地暴露在外。黑色的漬像個取景的框,鑲嵌著漸變的黃。
她知道主動權在她手里。而她思量一會兒,就讓他進來了。他們自然而然地抱在一起,互相摩挲。
她的衣料在男人的手掌下簌簌作響。擁得太緊,她恍惚覺得他掌間的指紋無限度地生長,像數根藤蔓一樣從皮膚表層脫離,環繞住她。一圈一圈。
她在這種藤蔓的糾纏環繞中陷入驚恐的錯覺。視網膜上的疊影又如噪音滋滋滋地鼓噪。她不知道該不該喊停。可她無疑是害怕孤獨的。常年的獨居讓她驚恐有一天醒來,會在對面的鏡子里看到自己腐化的尸骨。
她收起所有不適,只想倒在身后柔軟的海洋里。海洋上是一圈一圈蕩漾的天花板,偶爾掉下一兩片斑駁的光,照亮身上男人鼓起的肩背。她不去想。只盯著天花板上流動的光。一個城市的光怪陸離都倒映在了上面。可她忍不住驚恐。肌膚上帶著欲望的升溫只止于她的視網膜。膜后的神經是一個巨大的宇宙黑洞。你呼喊;它沒有回聲。
她終于明白,無論是一幢房子,還是一個男人,都是她谷底纏繞的繩。而谷卻空蕩蕩的,永無盡頭。
男人給了她一巴掌,再沒有咧嘴笑時的奉承。
……都到最后一步了裝什么裝?
那兩顆煙牙隨著他的嘴唇上下嵌合。而她已不看它們了。她淡然地捂過臉,向他解釋,你真的不能進來。我怕它們打結。
這是男人聽過最荒唐的理由,而她卻是認真的。男人離去后她重新回到昏暗的廚房。
煤氣已經關了。刀,砧板,碗碟,筷子,它們都被放置在不同的角度,互不關聯。她暗暗松了一口氣。打開鍋,從里面提出兩只熟透的螃蟹。
而它們互相糾纏在一起的姿勢,再一次讓她感到心驚肉跳。
她仿佛面對了兩具無名的尸骨。白皙,泛紅,肢體上隱約可見死前的勒痕。
她的視網膜上又一次地疊著重影。
這一次她恍惚回到了博物館。她站在櫥窗前觀賞著自己出土的白骨。它們輕佻,詭異,帶著深入骨髓的精神病態。而若干年后,孤獨與舊疾也會將她打磨成這個模樣。一覺醒來,面對鏡子里的白骨,她會淡然看它的銘牌。
原來正好是她的名字。
【TheEnd】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