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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潦倒的中年人

馬月翔依舊清楚地記得自己在1998年9月1日入學時的情景。那天的天氣非常的好，湛藍的天空中漂浮著幾朵白云，陽光均勻地灑在每一個人的身上，溫暖，但不讓人覺得燥熱。恩，就像現在的天氣一樣。不過，總感覺那時比現在的天氣要好，也許這就是記憶對事物的美化所造成的吧。馬月翔看了看天空，心里這樣想道。

此刻，他已走到了自己曾經就讀過的學校門前。“開學了呢。”馬月翔自言自語。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在校門旁的石階上毫無形象的坐了下來，盯著走進校門的一位位學生傻笑。

馬月翔的確是毫無形象可言。一身臟兮兮的西服，不知已在身上套了多久，袖口與脖領上都泛著油光。脖子上還打了一條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領帶。手里夾著煙，而腳上竟然穿了一雙拖鞋，顯得與衣服十分不搭，也許是出門忘了換，又或者是壓根就沒有別的鞋可以穿了。

馬月翔想起自己入學那一天，在校門口叫住自己的那個大叔好像也就是這副模樣。那時的自己正滿懷希望的朝著心目中無比神圣的校園走去。也就在這時遇到了那位大叔。對那奇怪大叔容貌的印象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模糊了，但那天的談話依舊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腦海里。如果當初沒有遇到他，自己的生活還會不會變成這樣呢？恐怕答案沒有誰能知道。

二、顯眼的小學生

煙已經點燃了第二根，馬月翔開始認真地觀察起漸漸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這位小學生。嶄新的校服，配上一雙雪白發亮的球鞋，再加上印有米老鼠的書包，這一身打扮讓他在一群孩子中變得顯眼。此刻，這個小學生正興沖沖地朝校門走來。

“嘿，小子。”在小學生走到自己身邊的時候，馬月翔叫住了他。那個小學生好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了，往后退了兩步，有些怯生生的看著這個渾身散發著頹廢氣息的中年男人。“有什么事嗎？叔叔？”他輕聲問道。

這一聲“叔叔”讓馬月翔感覺苦笑不得，他嘬了一口手上的煙，說：“你是剛要入學報到的一年級新生吧。”“是啊叔叔，你怎么知道，好厲害啊。”小學生眨巴著眼睛說。“你還沒有紅領巾啊。”馬月翔如此回答。隨后，他陷入了沉默，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樣，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且憂傷。“問你個問題，如果……你知道了自己以后的命運，那么現在還會努力奮斗嗎？”他對那個小學生說。

“會！”小學生一點都沒有猶豫。馬月翔苦笑了一聲，用手去摸了摸小學生的頭，說：“回答的這么干脆，能告訴我原因嗎？”

“爸爸告訴過我，要從今天起好好學習知識，將來才能夠更好的貢獻社會，報效祖國。我將來一定會很了不起的，所以要從現在開始努力！”

“哦，是爸爸說的啊。”馬月翔把身子向前挪了挪，繼續說：“那你爸爸呢？今天你入學報到，他為什么不送你到班里啊。”

“爸爸送我到前面那個十字路口，他跟我說我要聽老師的話。他還要去廠里，沒時間繼續送我了。”

“哦，這樣啊。那么孩子，你以后會聽老師的話么？將來想做什么呢？”馬月翔問道。

“我以后當然會聽老師的話，學習先進的知識，將來當科學家！”

“當科學家……”馬月翔停頓了一會，說：“我以前是想當科學家的，不過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像么？這個夢想是最大眾化的，也是最不可能實現的。你看那邊，發廊的理發師，還有街邊烤串的師傅，他們都曾有過一個當科學家的夢想。現在你還不知道，夢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到底有多大。在成長的過程中，你的夢想會隨之發生變化，等人到中年，如果能堅守住自己年少時最后的一個夢想，那就是十分幸福的。可現實是殘酷的，人們往往在不斷調整、不斷妥協之后，依舊無法達到自己的目標，只能在一次次的失敗中做一個庸庸碌碌的平凡者。”

小學生看著眼前的這位大叔，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嘴里喃喃的說：“我……我將來就是要做科學家的……”

馬月翔將目光轉向了遠方，繼續說：“不管你信不信，從你踏入校門的那一刻起，你和你同學的人生軌跡就已經注定了。你也許相信著‘知識改變命運’，你也許還認為最努力的人就會最成功。但命運其實是不會理會這些‘人生格言’的，在我們的生活中，從來就沒有‘同一起跑線’這一說，任你抱怨也好，詛咒也罷，這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看那個同學，他將來是要接手大企業的；那邊那位同學是要做公職人員的。將來很多在你看來十分棘手的問題，他們壓根想都不會想。他們擁有的人生將會比你瀟灑且自在的多。而你嗎……”

說到這里，馬月翔忽然停了下來，嘆了口氣，說：“聽聽我的故事吧。”

三、馬月翔的故事

“我其實是不相信命運的。上學那些年，我一直認為，只要認真努力的學習，就能出人頭地。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聽老師的話，聽家長的話。我明白，父母是真心為我好的，我不想讓他們傷心失落。孩子，你也應該記住，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害你的就是你的父母。

為了學業，也為了父母的期盼，我放棄了很多東西。小學時放棄了電子琴，初中時放棄了繪畫，高中時也終于不再看那些被老師成為‘閑書’的外國文學。我一直拼命地學習，沿著父母為我設計好的道路一步步地走下去。至今我仍然記得第一次離開家去市里上高中時的場景，在踏上長途車和前來送行的親戚們告別的時候，他們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十分的欣喜，仿佛已看到了我光明的未來。不過在車上的我卻對未來迷茫了。我生活的軌跡是一早被設定好的，從小學到初中，一切都循規蹈矩地進行著，我也終于不負眾望考入了重點高中，下一步，應該就是朝著名牌大學努力了吧。其實不單是我，哪個家長不是如此的要求自己的孩子呢？可這條路，真的就是我們想要的么？

我喜歡過一個女生很久。她在各方面都十分優秀，學習成績優異，同時還擅長國畫與舞蹈。真不知道她是如何能做到這一點的。她的優秀讓在她身邊的人都會產生一種自卑感。客觀的說，她也是我這么多年來讓我努力奮斗的原因之一吧，因為我不想被她落得太遠。我和她做了九年同學，對她的感情由一種純粹的好感漸漸發生了變化。上了高中之后，我們在不同的學校，各自都在忙于學習，只有假期的時候才能偶爾碰面，不過兩人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少。高三的時候，我下定決心想讓這感情有一個結果，但我又無法當面對她講，于是我寫了一封長信，寫明了自己這些年的情感變化，并且提出大學后想和她在一起的想法。

她同樣回了我一封長信，在信中她說‘我們的世界終究是不同的。將來我們的人生會截然不同，我們無法走到一起，命運早就注定了一切，這之間不是一個人去遷就另一個人就可以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能夠寫出這樣的話，也許是因為同齡的女生總是要比男生成熟吧，她看問題更加現實也更加長遠。看到回信之后，我感到我多年來的努力驟然間變得沒有任何意義。一直以來激勵自己前進的理由消失了，身體變得空蕩蕩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孩子，你能想象一個人多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瞬間崩塌的感覺嗎？”

馬月翔好像十分激動，他揉了揉鼻子站起身來，手上的動作也不斷加大。

“哦，你現在還不明白，不過以后你會遇到的。這個女生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我因為她才去學的電子琴，因為她開始學習繪畫，因為她我去閱讀那些大部頭的外國書籍。因為她我產生了一項又一項的愛好，又將這些一項一項地放棄了，因為我發現無論怎么樣的刻苦，都無法達到像她的高度。但我一直在努力接近她。現在如果能見到她，我一定會問她當初為什么拒絕我！為什么？我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她看到了嗎？”

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越來越多的注意到了馬月翔，這個手舞足蹈、自言自語、煙都燒到了手還渾然不覺的中年人。沒有人愿意為他多駐足一會，因為大家都還要為一天的生計奔波。他們對于早點的重視程度也許都要超過對這個中年人的關注。“瘋了。”是這些人搖著頭走開之前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馬月翔終于坐下了。看著眼前的小學生，繼續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她最終考進了首都大學，而我卻因為高考那兩天情緒起伏過大而考試失利。也許真如她所說吧，我們的命運注定是不同的。之后我通過網絡了解了許多關于她的事情，首都大學的活動中總能看到她的身影。她在大學校友會上與一些出現在傳說之中的企業家有面對面的交流，還曾經作為優秀在校生去各高校巡講，她的教育、成長經歷成為了每一個學生與家長學習的目標。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同在大學中的我望塵莫及的。

大學那驟然寬松的環境讓許多人不知所措。于是有的人開始了不為工作不為考研的學習，有些人開始了不為結婚的走馬燈式戀愛，還有人開始不為錢不為社會經驗的做兼職。而我，除了自娛自樂式的在學校雜志上發表了幾篇文章之外，幾乎沒有做任何事情，就這么一路混到了畢業。

畢業后，我在北京找了一家軟件公司當程序員。哦，這個說起來倒是和科學家有一定的關系，因為同樣是從事高新技術的。這個行業聽起來很風光，高薪白領。不過這之中的辛酸悲苦就只有我們自己才能體會了。你能想象每天十一點才能回家、第二天五點就要起床的生活嗎？你知道沒有窗戶、斷水斷電的地下室是如何居住的嗎？恐怕你完全都想不到還會有這樣的生活吧。

那天單位聚餐，喝多了跑到馬路牙子旁去吐，吐完了我就蹲在那里看北京的夜景。霓虹閃爍、高樓林立，但沒有一座是我的容身之所。單位一個老程序員蹲在了我的旁邊，‘北京越來越美了呢……可惜不是我們的。’他說完后，和我一起在外面蹲到了凌晨。

第二天，我請長假回到了家。我想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思考一下人生的意義，因為之前的人生好像都不是為自己而生活的。就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皮鞭驅趕著向前走，這條皮鞭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它時刻都有可能落下來，我只能在恐懼與壓力中不斷前行。真的很累。

我最終決定辭去在北京的工作，去為了自己的夢想拼一回。為此和父母大吵了一架，那是這輩子第一次和父母吵架。在一個早上我悄悄收拾好了行李，準備離開。經過父母房間的時候，我聽到里面的對話。‘孩子可能是要走了，他想去干自己的事業。’這是母親的聲音。‘讓他去吧，不管他變成什么樣，將來要是回來了，咱們養著就是了。’父親說。那一刻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但我還是忍住一聲不吭的離開了家，我想賺好多錢回來孝順他們。

我想自己出雜志，于是成立了雜志社。但缺錢缺人缺設備，費盡周章出刊后又讀者寥寥，投資全部打了水漂。雜志社倒閉了，還連累了一批和我共同做雜志的人。后來轉行做小本生意，賣過水產、做過超市，都因為經營不善而告終。將近四十歲了，我還沒有結婚，也沒有事業。也許是因為還不夠努力，也許是還沒有碰到機遇，總之我是變成了這幅樣子。

現在，我決定回家了……”

說到這里時馬月翔搓著手，臉上露出了一抹難以名狀的笑。

“進家門之前我想先回來這里看看，看看朝氣蓬勃的你們。孩子，走進校門，你就要踏上自己的命運之路了，我本來是想問你一句，聽完了我的故事，現在的你還會不會在這條道路上努力奮斗，不過算了吧，因為我知道你的答案。只勸你一句吧，想發展自己的愛好就去發展，喜歡的女孩就努力去追，為了夢想該拼搏就拼搏，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了，說這些吧。至于我為什么和你說這些，你現在明白了么？”

小學生注視著馬月翔，沉默了一會，重重的點了點頭。

四、平行空間與老人

馬月翔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又說起另一件事。“你知道平行空間嗎？據說是根據時空的不確定性提出的設想，科學家們正想辦法去證明這種理論。我這次和你的談話也許對你的人生軌跡沒有任何影響，但也許你聽了之后會更加奮發圖強，將來成為一個成功人士。我這不就是創造平行空間了嗎。

其實我是不太相信平行空間理論的，我一直覺得任何事情都有他的軌跡，已發生和未發生的事其實都無法更改。這一切都是從出生就注定了的。你事先知道或不知道，命運都是那樣去發展的，與你無關。

當然，你不用過于悲觀，也許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大富豪，只是故意穿成這個樣子，來激勵你奮斗也說不定啊。”馬月翔微笑著注視眼前的小學生。小學生沒有說話。

一位在馬月翔視野里佇立許久的老人緩緩走到了石階旁。老人穿著一套十分光鮮的唐裝，帶著金絲的眼鏡，手里拄著楠木手杖，一看就身份不凡，但他也毫無形象的在馬月翔身旁坐了下來。

“小伙子，”老人開口說話了，“你其實很富有，你現在擁有的許多東西，都是我無法得到的。到了這把年紀，其實最渴望的還是回到你這個歲數，因為你還有許多時間，還可以為了夢想再努力幾次。為了夢想而拼搏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好好干吧，小伙子。”

馬月翔看著老人的臉，忽然笑了，重重的點了點頭。

老人站起身，幫小學生捋了捋頭發，說：“孩子，上課去吧。”隨后轉過身對馬月翔說：“咱們也該走了。”

五、真相？

馬月翔站起了身，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那個老人和孩子也消失了。

過去是不存在的，未來也是不存在的，人們能把握的，只有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