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喜歡這種感覺，一邊推著推車在書架與書架的甬道間從容游走，一邊用目光在分類編號欄上快速搜索，放一本書時她會用中指和食指撥開兩側的書為它騰出位置，同時放三本以上時她則會習慣性地抬起膝蓋把書在上面蹾一蹾，往往這種時候，她才會覺得自己在主宰著什么，讓這些客居他鄉(xiāng)的書找到歸宿是她的使命。她已經(jīng)習慣了一切，只有在為書衣?lián)崞今薨櫍蛘咻p撣塵灰撲鼻的書頁時，她才會從心里生出一股柔情，然后，安于她此刻的命運。

　　直到那天傍晚，偌大的圖書館只剩下寥寥幾個人，她一個人在書架間信步逡巡，漫不經(jīng)心地走向她的目的地。那是圖書館的邊緣地帶，監(jiān)控區(qū)域的死角。實木書架，上了啞光的乳膠漆，沉黯的氛圍很適合讓秘密棲身。她常常在那里悄無聲息地抽一兩口電子煙，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另一個樂趣，一點小冒險。然而此刻她看到一個男人低著頭箕坐在甬道的最深處，夕陽的一線殘光像一尾魚啜著他的側臉。她悻悻然準備轉身離開，卻聽見男人驟然出聲，你相信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隱藏在這座圖書館里嗎？

　　什么？她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有聽錯。

　　我說，男人撐著地面矯捷地站起，緩步朝她走來，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藏在這座圖書館里，——藏在這些書里。

　　她定睛看著他身后那一線殘光，——來自外部世界的光線，直到他逐漸靠近的身軀將其湮滅。所謂的外部世界，早已不復往昔。一場大戰(zhàn)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停戰(zhàn)后世界陷入了大低谷，再后來，人們在頹圮的廢墟上建立了新的家園。這座圖書館是珍稀的戰(zhàn)前遺跡，里面的藏書仍保存完好，如今它殘損的外墻已被大片藤蔓覆蓋，仿佛要將戰(zhàn)前陰濕的世事永久封存。她回過神望定眼前的男人，濃眉，黑發(fā)，白T恤和粗布褲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說。心下卻微瀾漸起。

　　他直盯盯地看著她，半晌，他說，明天傍晚我還在這。隨后側過身子徑自離開，只留下她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發(fā)怔。

　　2

　　這是個黑暗的時代。新世界重建后，政權建立了階層固化制度，人口劃分為管理者、創(chuàng)造者、勞動者三級。管理者包括政權領導和安全警察；創(chuàng)造者由學者、科學家和藝術家后代世襲；剩下的即為勞動者，身份伴隨終身，每日攝取的能量受到嚴控。每個人出生之際就在手腕植入身份識別芯片，出入場所、補充能量都要進行掃描。這塊芯片，有如囹圄，困住他人，也困住她自己。勞動者每天機械地工作，如同在一潭死水里載浮載沉，甚而連掙扎都放棄了。她曾經(jīng)想過反抗，可她的力量比那線從藤蔓的罅隙間透進圖書館的光還要微茫，她只能在死水中拼盡全力去抓住一塊浮木，那就是一心一意地愛自己的工作，她慶幸自己的工作還不是那么糟糕。眼下，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將帶來什么？她有種感覺，他不像身邊的人那樣充滿了行將就木的氣息。

　　然而，第二天當她去赴這場暗通款曲的約時，他所透露的信息還是超出了她的思考范圍。——我們每個人的芯片所儲存的身份信息檔案是與這座圖書館里的書隨機對應的，也就是說，如果要修改系統(tǒng)里的身份信息，必須找到你所對應的那本書，否則系統(tǒng)無法執(zhí)行修改指令。

　　她雙手抱在胸前低眉沉思，復又抬眼，可找到書后要怎么修改呢？

　　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要修改身份信息必須掃描那本書里扉頁的條形碼與之對應才能進行。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感到滿心的疑問熙攘作一團。而且……為什么要告訴我？

　　你希望我先回答哪一個？他看著她，輕輕地笑起來。那一刻她突然確信他與身邊的人是不同的，他的身上沒有那種甘心折翼于被低價收購的年年月月的腐朽氣息。

　　我弟弟，因為查找破解秘密暴露而被安全警察逮捕，我在他家的水缸壁里找到他留下的一張洇濕后粘在上面的字條，字跡雖然化開，但還是從中提取到了這些信息。這幾天，我一直在圖書館里，就是為了尋找一個人，可以幫助我，不，確切地說，是幫助我們每一個被身份芯片系統(tǒng)壓迫的人解開這個秘密。他注視著她，眼神中所包蘊的一切讓她感受到了重量。我可以相信你嗎？

　　緘默片刻后，迎著他的視線，她聽見了自己唇齒間清晰的咬字。可以。

　　他聲稱自己會利用一個虛擬程序暗中查找身份芯片系統(tǒng)中的信息，并讓她提供了名字。一個星期內他們不會再碰面。

　　下個星期，如果我沒有出現(xiàn)，那么就是身份暴露被安全警察逮捕了，不過你放心，你的名字會爛在我的肚子里。

　　這時候，她忽而明白了他身上與眾不同的氣息來自哪里——創(chuàng)造者及以上階層的人才能調用網(wǎng)絡資源。作為勞動者的他們早已在日復一日的麻木中被吞噬了力量，只有創(chuàng)造者才會如此從容不迫、精邃富贍，可他們卻同樣受制于身份芯片系統(tǒng)。現(xiàn)在，他的信任仿佛黑暗中的燭照，她摩挲著手指想，至少，她還沒被周圍那種令人窒息的空氣所淹沒。

　　3

　　這一周如斯漫長，她在分類歸攏那些書時會忍不住停下來抵著書架翻看它們。這是勞動者階層僅有的來自戰(zhàn)前的知識資源。所有的媒體在新世界僅供養(yǎng)勞動者以上的階層，每日只有管理者篩選后經(jīng)由廣播宣讀的消息如咒語般喋喋不休縈繞不去。人們的生命原本應該熠熠生輝，如今卻被封鎖在這書頁間日漸沉黯。但她時有疑惑，為何管理者會放膽讓勞動者閱讀戰(zhàn)前有關文藝復興、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俄國農奴制改革等等等等的書籍？難道他們不應該扼殺這些書里傳達出的穿越重重黑夜束縛的思想嗎？可奇怪的是，勞動者中也并沒有出現(xiàn)過一道全力以赴的光束，哪怕一道也沒有。是的，我們沒有力量，我們甚至連煙火都不是。她闔上書，微微瞇起眼睛，第一次感到疲倦已浸透骨髓。

　　她仍然會在黃昏將盡未盡時踱到那個陰暗地帶吸一口煙，這支電子煙是她幫一個創(chuàng)造者階層的讀者找書而獲贈的。她會微昂著頭保持煙嘴向上的姿勢深長地吸一口，然后再微細輕緩地吐出來，享受那一瞬間靈魂漂浮的錯覺，如此她可以通過靜靜審視自己而捕捉到一絲微弱的自由。此番相信并幫助那個陌生人，或許會是一次走向殞命的孤注一擲，但重要的是她擁有過這樣的機會。如果發(fā)現(xiàn)了可以破壞身份芯片系統(tǒng)的秘密，如果制度被廢除，那她會做什么呢？世界將以嶄新的姿態(tài)敞開。她的手指拂過那些排列整齊的書脊，她不知道，此刻她的眼神像磨砂玻璃背后兩團毛茸茸的光暈一樣濕潤而溫暖。就這樣吧，她告訴自己，就算我的生命融在無盡的時間長河中，至少我可以做一次煙火。

　　下個星期，他如期出現(xiàn)，一個人枯坐在辦公臺前的她立時振奮。他遞給她一本硬面抄的書，那是法國作家加繆1942年的作品《局外人》。

　　這就是你的名字所對應的那本書。他雙手撐在桌面上緊盯著她，壓低了聲音說，館藏編號我寫在了書里。

　　那這是……？她打量了一下那本書，不解其意。

　　他狀似無意地把頭往左方一偏，轉身離開。她離座前打開抽屜取出了“暫停服務”的牌子支在桌前，又四下環(huán)望片刻，才跟隨著他的方向加緊了腳步。

　　我想到一個可能破解身份系統(tǒng)的方法，既然我們的身份信息檔案與圖書館的書是對應的，那么如果書丟了的話呢？他的手指輕叩著實木書架。

　　丟了的話……，她沉吟著，……就需要賠一本相同的書，重新貼條形碼，也就是說，——系統(tǒng)里的身份信息可能需要重置！

　　是的，這值得一試，但需要有人冒險。只有你有這個機會冒險。

　　我愿意試！她沖口而出，心跳毫無預警地加快了，整個身體被一種亢奮的感覺所漲滿。

　　他再一次盯著她，目光中似乎有一些昏昧難明的東西，但他沒有言語，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計劃開始進行，她找到了那本編號F905.1.4344的《局外人》，由他借閱。為了避免引起懷疑，一個月后，他會謊稱弄丟了書，并重新帶來那本全新的《局外人》。而那時，真正的轉捩點將由她來完成。

　　4

　　自從大戰(zhàn)結束后，季候越來越不分明。連續(xù)幾天，抬頭所見都是密云低垂的晦暗天空，潮濕窒悶的空氣形成包圍圈從四肢百骸滲透而入。在勞動者的活動區(qū)里，高層建筑早已消隱無蹤。她有時會在路上駐足，失神地望著凹癟的交通指示燈，抑或是在戰(zhàn)爭中損毀殆盡的戰(zhàn)前遺跡，窗欞間支離破碎的玻璃殘渣和暴露在外的冰冷鋼材，還有瓦礫堆間叢生的雜草，宛如自體運行的生命體，同戰(zhàn)前遺老的記憶一起，守護著早已凋盡的繁華。沒有了建筑物的遮擋，風便肆虐地在這片地界上長驅直入，于是所有勞動者都保持著身體前傾頂風而行的狀態(tài)，整個場景看上去酷似19世紀列賓的一幅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每當注目于此，她便暗暗加重了指間的氣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提醒自己此時此地的清醒所為何來。

　　她夙夜難眠地構想著如何進入辦公室。為重新入庫的書輸入信息自然不在她的權限范圍內，那是圖書館辦公室的職責。幾天來，她途經(jīng)辦公室?guī)状危傺b與工作人員偶遇而寒暄幾句，卻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可趁之機。

　　時間流失比預想的還要快，一個月后當他帶著那本硬抄面的《局外人》出現(xiàn)時，她知道唯一的辦法是讓他協(xié)助她。

　　我需要你的幫忙！她有些克制不住語氣里的焦急。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幾乎不離開那里，今天下午你去讀者服務部那里，尋個事由見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然后幫我拖住他。

　　會否太危險？他有些遲疑。

　　事到如今沒有別的辦法了，如果他回來了，我會想個理由解釋的。她的語氣不容置疑，一個月的時間足以讓她堅定這一切，就算這是陷阱，她也已經(jīng)泥足深陷退無可退。

　　如是，當天下午，當她看到工作人員循著長廊揚長而去時，便帶著那本《局外人》閃身進了辦公室。辦公室不大，只有一張電腦桌和一個書柜，電腦桌上是一盆塑料觀葉植物。電腦是開著的，屏幕上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操作系統(tǒng)。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這讓她感到慌亂，身體開始燥熱起來，是的，她一心考慮如何進辦公室，卻完全忽略了最核心的問題！她茫無目的地點擊鼠標，在鍵盤上胡亂敲打著，來不及了，當一群穿著制服的安全警察突然涌入辦公室時，她已經(jīng)喪失了思考能力，只下意識緊緊抱著那本書。

　　他最后步入辦公室時，她只感到腦中有驚雷轟響。兩個警察上前鉗制住了她的行動，而她呆怔望他，對這背叛只吐出一句，為什么？

　　良久，他開口，字句冰冷決絕，因為你是機器人——

　　所有的勞動者階層都是人形機器人，只是被植入了過濾后的人類記憶，設置了簡單的思考回路，從事機械勞動，加速戰(zhàn)后恢復，為管理者服務。而你，你由一個創(chuàng)造者中的叛徒制造，他為你植入了一個與人類大腦功能完全相似的“人造大腦”，將你混跡于普通機器人中。人類社會絕不允許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存在，所以我們引你入這個局，才能為你定罪。知道我們如何發(fā)現(xiàn)你的嗎？是那支電子煙幫我們鎖定了你。

　　5

　　這是她的客西馬尼之夜。

　　何其荒謬，渾忘了出身來路，連記憶都是虛妄。怪不得身邊人如此行尸走肉，圖書館的資源對他們而言全是無效信息。自己的皮膚原來也只是脆弱的人造材質，可為何世界之大，卻容不下一個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她跼坐在監(jiān)獄的角落里攏緊了肩膀默思，漸漸從最初劈面的震驚中緩過來了。她驀地記起自己懷中還緊緊揣著那本《局外人》，這本她早已翻閱過無數(shù)遍的書，如今她手指略微有些顫抖地翻開它，她開始輕聲地一字一句地誦讀。面對這個世界，她和默爾索永遠都是“局外人”，那么今夜，是否也是她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默爾索之夜？太冷漠了，這一切。可除了這副虛假的肉身外，至少我還有意識，我還可以為自己掙得最后一點自由。她閉上了眼睛，突然感到身與心前所未有地安寧。

　　幾天后，管理者以監(jiān)獄墻壁上投射的全息圖像的形式現(xiàn)身，對她進行了宣判。他們清一色披著雪白長袍，宛如天父般圣潔而高貴。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管理者，勞動者階層是沒有機會瞻仰管理者的容貌的。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宣判者，他面無表情，長髯垂地。她專注地端詳著他，以至于錯過了自己的判詞。反正終究只是死，人類社會連宣判死亡都要以禮儀來裝點。

　　臨刑前，他突然來看她。她是意外的，但努力不動聲色，這使她能保留一種隱約的，屬于機器人的驕傲。

　　我來看看你。他蹲下來，將一盆他帶來的植物從圍欄間推進來。

　　為什么？展現(xiàn)人類的憐憫？她用指關節(jié)敲著嘴唇，看著他。

　　如果不處決你，有一天人類社會會被機器人如蛇反噬。

　　處決了我也未必不會發(fā)生。她眼含笑意與他對視。那也許是人類為今天付出的代價。

　　你恨我嗎？

　　恨？你們處決我不就是擔心我作為機器人產(chǎn)生這樣的情緒嗎？

　　也許吧……就算在人類社會，愛與恨都已變得太過稀缺。他的眉心慢慢擰緊，又淡淡散開。你認為這一切會改變嗎？他問。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幾乎稱得上是悲涼，如果她沒有理解錯這個詞的意思的話。這一切會改變嗎？她不知道，可能這世界上還有不可計數(shù)的像她一樣的機器人，他們像西西弗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推著巨石上山。生命和歷史或許就是，無窮盡，無始終，無休止。她已經(jīng)被剝奪了探問答案的權利，可這一刻，她原諒了這一切。

　　她沒有回答，只是蹲下身捧起那盆植物，俯首在花葉間深深嗅聞。隨后她站直了身子，目光投向夜色惝恍的天窗外，視線盡頭隱隱有一顆星辰，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