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也既是民國一十三年,直系軍閥吳佩孚部為爭奪北京政權與奉系張作霖部在奉天地區進行了第二次直奉戰爭。彼時,我的祖父——那位隨張作霖四處征戰的威嚴軍人,憑借自己冷靜的判斷與敏銳的時局觀察能力,在那場為期20多天死傷慘重的“九門口”之役中保存了性命,并領導旗下部隊多次攻占“赤峰”要地。其后,馮玉祥倒戈,北京政變,北洋拉開張作霖時代。就在即將能享受榮華富貴之時,我的祖父卻反復夢見同一個場景:在大雪落滿的祖地沙村,一種色澤鮮艷的大花鋪就鄉野,招展著它們魅惑的腰肢。
在說服了極力挽留他的草莽元帥——張作霖后,祖父輕車簡行地回到了沙村。可隨他歸去的,還有當年肆虐五省的大饑荒。據記載,一九二五年夏到一九二六年春,川黔湘鄂贛五省大旱,湖南全省夏秋兩季顆粒無收。大旱之后又遇蝗災,“水旱蝗湯”襲擊全省一百三十六個縣,災民無以充饑只能吃草根樹皮,湘楚之地餓殍遍野。
一九二五年,自早春開始,沙村村口的大河便迅速地消瘦下來,它往昔旺盛的生命力,在短暫的歲月里被干旱消耗一空。而我的曾祖父,手提馬燈沿岸行走時,望見河道內干涸的河床,心如死灰。就在那個靜謐的夜晚,他放下馬燈,墜入了那粗糲多石的河床,在絕望中咽了氣。
待到祖父歸家時,大堂內的靈柩早已擺好,棺木沉重如鐵,祖父呆然跪于靈堂之內,不吃不眠地慟哭了三天三夜。在那些日子里,這位身體健碩的軍人那凄涼的慟哭響徹了整個沙村。那時,沙村的夜晚,無人入眠,他們聽著從我家靈堂內傳來的,一陣又一陣響亮的哭嚎,望見這悲聲化成巨大的鼓錘,隨時間流逝,將夜色敲打得越濃越暗越冷也越可怖陰森。
就在那長達三天的嚎哭結束后,我的祖父并未一蹶不振,相反他卻如重獲新生般,變得前所未有的堅韌起來。一九二五年, 在那些饑荒余威未散的日子里,祖父四處尋覓著可以充饑的東西。他帶領族人,在沙村四處的野地里刨根挖底地尋找可以充饑的食物,在山林上用削尖了的木棍作為武器獵殺在荒年里同樣消瘦的野物,為了維持他母親那年老脆弱的生命,祖父常將他的食物全部分給曾祖母,為此,在最艱苦的歲月里我的祖父甚至吃過“觀音土”。可即便這樣,他仍無法挽回包括他母親在內的五位族人的離開。那一年,沙村上空始終飄蕩著逝者的陰靈,那些消瘦得皮包骨的幽靈,盤旋徘徊,終日不停地發出瘆人的悲鳴,而那隱于饑荒陰影背后的死神仍舊揮舞鐮刀,不休地播撒死亡的種子。
死亡縈繞的歲月在悲痛中緩慢流逝,黑色饑荒,也終在一九二六年畫上句號。自一九二五年的冬天過去后,沙村村前那被積雪覆蓋的河床里,再次浮動出大河的影子。春日的冰消雪融后,仿如從天而降般,它再次奔流于沙村的傷口之中。而我祖父的弟弟,我叔祖的出走,卻是在大饑荒褪去后的第二個年頭。
大災之后的沙村,經歷著復蘇與混亂,灌木復活的季節,便是希望復蘇的季節。就在這樣的時段里,在一場又一場的天降雨露中,萬物獲得了新生的動力,都在沙塵漫天的空氣中蓬勃發展,在大災侵襲過后的沙村,人民、建筑、植被野畜,都開始呈現出新的面目。而自一九二六年始,一群由西南而來的馬幫開始步入沙村的故事,并在本不平靜的沙村攪動起軒然大波。
至于沙村馬幫的來歷,或許誰都說不清楚。它們仿如一群幽靈行走在沙村的邊緣,早已伺機多時,如滲入泥土的水滴,到來時悄無聲息,卻又造成了持續的影響。大饑荒過后,沙村物資極其匱乏,大家還沒來得及慶幸逃脫于死亡的黑色之網,便要謀劃下一季的生活。可根本沒有可供播撒的種子了,沙村的所有人,誰家里都沒有可供種植的種子了。即使甘露降臨,混合著大災后遺留下的腐殖質,浸潤沙村的土地使其肥沃無比,但沒有了種子一切便都變成了泡影。就在這時,馬幫到來了。
馬幫初到沙村時,人們正在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沉睡,等到他們一覺醒來,馬幫早已拖著內儲豐富的麻袋,敲著響亮的铓鑼,列隊在沙村的中心等待了。
起初,馬幫提供作物的種子,白酒,治療傷病的藥材,做菜做飯的作料,子彈獵槍等實用的東西,作為交換他們收集村民家中的獸皮。而那時,在播種完第一季水稻之后,我的祖父正帶著他的弟弟在沙村的山巒間獵殺重獲生機的野物。他們日夜潛伏在山林深處,用從馬幫那兒換來的獵槍當矛作箭,貪婪地獵取充沛的自然資源,源源不斷地向劉家運輸著營養豐富的山珍野味。
后來,馬幫每季度來沙村一次,每次到來他們都將一種奇異的種子分發給沙村居民,馬幫統領——那位祖籍河南項城的彪形大漢,在每個交易后的夜晚,都聲若洪鐘地大肆宣傳,他聲稱這些種子所植作物,在人食用后擁有讓人忘卻煩惱的神秘力量。村民們被馬幫的充沛物資所吸引,紛紛領取了種子,將它們種植在自己的莊稼地里。等到豐收時節,沙村人們便都驚奇地發現,一種色澤明亮外形艷麗的花朵正在田地里隨風搖晃,它們層層疊疊氣韻非凡如起伏不停的紅波浪,鋪就沙村的鄉野,它們如一雙雙明亮的眼睛,誘惑著沙村之人去采摘食用。
村民紛紛將這種猩紅色的花朵折下,放入鍋里配以作料熬成濃湯食用。就在食用完這濃湯后,村民們均被一種奇異的幻覺所包裹,有人聲稱自己陡然變得力大無比,更有甚者居然聲稱自己可以漂浮飛行。起初,我的族人亦食用此種濃湯,但漸漸的,在愉悅背后它所隱匿的巨大副作用開始顯現,我的族人發現在短暫的愉悅過后,他們的身體長久地處于乏力的狀態。可即便這樣,他們體內燃燒著的對于濃湯的渴望,卻有增無減。我的祖父迅速地回顧了自己的軍旅生涯。然而,給予他啟示的卻是一個夢境——他夢見在沙村開闊的田地,浩蕩地鋪滿火紅的妖冶大花,大花之間,躺倒他那些吸食鴉片的部下,他們四周云霧繚繞,蒼穹蓋地,夜色起伏如同河流。而那些明艷大花,在風中墜地,被部下吸入鼻腔之中——如醍醐灌頂,夢境敲動了祖父的揣測,他突地頓悟了那飄揚于沙村大地之上的花朵,原是鴉片的前身。
與此同時,那蘊于黑色湯水里的邪惡之物,亦讓我的叔祖驚恐不安。就在某個深秋的夜晚,當叔祖望見妻子正在熬制那讓人著魔的濃湯時,他憤然上前,奪過妻子手中的湯勺,將熱鍋中的湯水全部傾倒在了屋前的空地之上。自此,一場由我祖父和叔祖發起的抵制罌粟的運動,開始在沙村的大地上進行。可那些沉溺于罌粟所帶來的愉悅幻覺的村民,卻并不能理解我祖父和叔祖的良苦用心,他們大多不愿拋卻這種可以讓自己身心得到放松的靈丹妙藥,他們寧愿躲避于幻覺,也不愿去直面生活所呈現的真實的苦難。當我的祖父和叔祖上門勸阻他們,不要再種植罌粟花時,他們大多會揮舞著家里諸如扁擔、鐮刀之類的農具,將我的祖父一行人轟出門外。
就在一九二七年,沙村的罌粟花盛開之前,我的祖父和叔祖曾無數次地走入鄉親們的家中,亦無數次地被轟出門外,眼見著在罌粟魔影下的村民日益消瘦的身體,日益黯淡無光的眼睛,我的祖父和叔祖開始謀劃一場更為徹底的抵制活動。
那年秋季,馬幫如期而至,那個蓄著茂密絡腮胡、聲若洪鐘的頭領,依舊揮舞著那個裝滿罌粟種子的口袋。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宣布村民如若想領取種子,則要以牲畜作為交換。為了能順利實施敲定的計劃,叔祖跟蹤馬幫的行跡已有一陣,他摸清楚了馬幫夜晚住宿的地點,在微暗的馬燈照耀下,他看見那些屬于馬幫的灰白帳篷就安置在離村口不遠的一個平坡之上。夜晚,我的祖父和叔祖,兩人提著裝滿散彈的獵槍,以及一盞微暗的馬燈,悄悄潛入了馬幫的營地。在幾經尋找之后,他們終于確定了屬于馬幫首領的帳篷,在當晚寂靜的夜色下,他們隔著營帳,聽到了馬幫頭領那彪形大漢響亮的咳嗽聲。那天晚上,我的祖父用一把從馬幫那兒換取的雙筒獵槍,抵住了馬幫首領的下頜,在朦朧的睡意中這個外強中干的彪形大漢被我的祖父嚇得屁滾尿流。
第二天,馬幫沒有再出現在沙村中心的空地上,所有站立在秋風中等候換取罌粟種子的村民,全都空手而歸。而更為精彩的故事,還在后面。就在沙村罌粟花盛開的季節,整個沙村浩浩蕩蕩地飄滿了那些猩紅色美艷大花的香味,香味沁人,催動了村民體內蟄伏的關于黑色濃湯的迫切渴望,也催動了他們因罌粟而形銷骨立的身體里,恍惚長久的睡眠。
一九二七年某個夜晚,霧鎖深秋,我的祖父和叔祖領著劉家上下,站立在沙村的田埂之上,望著漆黑夜色下被他們手中火把所照亮的妖冶紅罌粟,聞著熏風吹拂而來的陣陣濃烈的罌粟花香,感覺到月光正傾倒向田野,如有力的巨臂正將沙村的災禍之喉,扼緊。隨著祖父一聲令下,我家族人紛紛將手中火把投擲到田野之中,瞬時,火光開始在沙村的田地里蔓延開來,如一條條健壯的火蛇,迅猛地滑行到遠方,擴散到更為廣闊的地帶。無數的罌粟花在火光中皺縮灰黃,無數直挺的秸稈開始在火中扭曲傾倒,無數聲蛙鳴響起在田埂之上,巨大的火光照亮了沙村漆黑無邊的天空,可疲乏無力的村民們卻仍沉于他們靜謐的睡夢。
第二天,當村民站立在自家田埂之上,望著眼前焦黑的土地,才陡然發覺昨日那漫長的夜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不滿、憤怒、仇恨,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傾瀉到了我家族人身上。就在那年冬季來臨之前,我家族人一直被孤立,并在夜晚受到來自村民們的攻擊。人們朝他們的房子投擲石塊,在他們熟睡時偷走家禽,毀壞他們農地里的作物,瘋狂的人群在黑夜中悄然實施著毀壞,而自那之后我家族人沒有誰能在夜里安然入眠。
沒有了罌粟,起初的日子十分難熬,焦躁的村民們開始在家摔碗砸盆,夜不能寐地尋找著一切可以發泄焦躁的方法。可逐漸的,在這種來自罌粟的魔力消退之后,村民開始意識到自己孱弱的身體正慢慢好轉。然而,他們并未因此而理解我家族人焚燒罌粟的良苦用心,相反,在擁有了更為旺盛的精力后,他們開始更為瘋狂的報復,他們明目張膽地排擠我家族人,在那陰霾籠罩的年歲里,我家族人不斷忍受著村民強加于他們的一切,他們擔負不幸,并默默地繼續著生活。可即使這樣,情況卻并沒有任何好轉,村民開始派出代表,要求劉家交出焚燒罌粟地的罪魁禍首,立志要將此人驅逐出沙村。村民不斷地向我家族人施壓,并放話出來,如不交出元兇,他們將要讓整個劉家都雞犬不寧。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的祖父卻突生了一場大病,身體虛弱,臥床不起。然而外界重壓依舊洶涌如潮。那時劉家已在大災中死去了五人,除了我叔祖,劉家再沒有健壯的成年男人了。于是,我叔祖——那個堅強剛毅的男人,便獨自擔起了我們整個家族的不幸。就在一九二七年冬季來臨之前,我的叔祖,在沙村村民焦灼、憎恨的目光下,被迫離開了這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村莊。離開時,我那可憐的叔祖只帶了一個裝有口糧的包裹、一盞馬燈以及一把雙筒獵槍。他就憑借著這三樣東西,行走于外面烏煙瘴氣、虎豹橫行的世界。如今的我仿佛望見,憑借著馬燈那微弱之光,他挺直身軀穿越過村莊與城鎮,一路行走便一路悲歌,他跋山涉水,遇到野獸便鳴槍,遇到山洞便休息,孤身行走在一個又一個的黑夜之中。
也正是那年冬,我的祖父大病始愈。面對他最親密的弟弟的被迫出走,他沉默了整整一個冬天,就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季,他沒有留下過一滴淚,也沒有說一句話。兩年之后的劉家大祭,他在修葺一新的劉家祠堂里,小心翼翼地擺上了在大災中死去的五位族人的牌位,還有我的那位出走的叔祖——他最親密的弟弟的牌位。六塊牌位被整整齊齊地列置在劉家祠堂里,沉重如鉛地記錄了關于我們家族的不幸,大祭前一晚,我的祖父蹲坐在劉家祠堂,面對著那些刻著族人姓名寧靜、安詳的木牌,沉默、冷峻如一尊銅雕。
大祭時,火爐中烈焰騰起,照映祠堂半壁,祖父領著族人跳完最后一支族舞,用鋒利牛刀剖開一頭母羊和一頭公牛的胸膛,將兩副心臟、一頭烤乳豬一并獻上了劉家祭壇,獻給了這些年劉家的苦難,獻給了那些在災難中逝去的亡靈,以及所有正肩負著苦難的生者。就在大祭那天,我家所有族人,仿佛都越過了生與死的界限,一齊在煙霧繚繞的祠堂內飲酒、唱歌、放聲大笑以及嚎啕大哭。
大祭之后,我的祖父孤身一人提著馬燈,來到沙村村口的大河邊。望著眼前滾滾而過的渾濁河水,聽著河水敲擊河岸發出的沉悶響聲,在那些激蕩而起的水花中,他仿佛看見了他那墜河而死的可憐父親,看見了被驅逐后,他弟弟那寥落孤獨的背影。他還望見了許許多多在災難中死去的親人。他們全都混于河水,沉于河底,積累出層疊厚重的苦難的淤泥。
他不知在這被濃霧封鎖的鄉村里,究竟還有多少的苦難與掙扎,他亦不知在這些汪洋的血淚與悲苦中,究竟混流了多少大江大海巨流河。
當晚的沙村大雪紛飛,在那些柔軟而又迅猛的雪花之中,祖父如他父親那樣,將手中的馬燈黯然放下,呆然立定。當晚的夜色又深又靜,在短暫的沉默過后,他猛地伏倒于寒冷的河岸,望著遠處沙村那恍惚的燈火,大放悲聲。
他們從不是孤島,他們亦從未回頭。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