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和稻草人
一
“爸,在做什么?”我剛從學(xué)校回來,看到爸爸正坐在木椅上,兩手忙個不停。
“扎草人”爸爸抬起頭看著我,“放到麥田里,免得麥子結(jié)實后鳥兒來吃麥子。”
“我也要扎,等我放包!”我沖進屋,拿了一個小圓凳就出來了。
“作業(yè)不寫了?”爸爸扎草人的速度很快,似乎可以閉著眼睛,我只能盯著他兩手看,恨不得能讓時間放慢。
“在學(xué)校寫完了。爸,這兒怎么回事?”我把手上的草桿遞過去。爸接過來,很輕巧地繞了一圈,然后捏著一頭,拉緊,一只手臂就出來了。
爸爸又用竹竿為我打了一個骨架,讓我扎在這上面,“好比人的骨架,”他一邊扎一邊說,“這樣立起來就不會倒。”
快扎完身子時,我突然想起要給這個稻草人加點什么,這樣他就是我自己的稻草人,世界上獨一無二。我想到了女媧娘娘造人,也許她那時也是這樣想的。“爸,今晚村里是不是要排戲?”
“對啊,你二叔要上臺呢,他剛剛進的劇團。晚上咱們一起去曬場那邊看?”
我沒回答爸爸,放下稻草人就跑了出去,“爸,等我回來。”
我跑到荷塘邊,那兒有一戶人在新蓋樓,地上還散著十幾顆卵石,沒人理會它們,像是落在沙灘上的貝殼。我來回地踱著步,挑了兩個圓形的,又挑了一個三角形,揣在衣兜里。石子很沉,我提著褲管,感覺兩只口袋左右搖晃,三顆卵石像是要從袋子里跳出來回到泥土里。
二叔家的門開著,里面?zhèn)鱽砭┒穆曇簦鍎傄_唱便看到了我。“二叔,有畫臉用的顏料么?你們上臺用的那種,可以把人畫成花臉的。”
“在左邊的房間里,別弄亂了,晚上還要用吶!”
“知道了!”
顏料安靜地躺在盒子里,我在白色卵石中央用黑色點了一個點當(dāng)做瞳孔,又用紅色把三角形卵石都涂滿,等顏料干的那會兒聽著二叔它們的樂器又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二叔的聲音在樂器里很好分辨,他唱到:“漢末三分,干戈不寧,領(lǐng)人馬,抵擋曹兵,要把乾坤定。”我樂了,這是爸爸最喜歡的定軍山,二叔這回是諸葛亮,但是是個矮個子諸葛亮。
回家時爸爸已經(jīng)把草人扎完了,他望著我從外面跑回來,“去哪兒了?”他問,又瞟了一眼我手里的東西,“這是石子?”
“去二叔家了,這是不是石子,是草人的眼睛和心臟,別的草人都沒有這些。”
我找到那個和我一樣大小的草人,把眼睛嵌到它臉上,又把紅色三角形的卵石放進了他身子里,那根竹竿便是他的脊椎,我想。
爸爸拗不過我,今天就帶我去了麥田里。春天快結(jié)束了,麥子開完了花,正在孕育新的生命。陽光曬了大地一天,暑氣還未消褪,綠色的麥田散發(fā)著一股泥土和青草的氣味。蟋蟀和紡織娘開始叫喚,我把稻草人插進泥土的時候,太陽正在打著呵欠離開,那個和我一般大小的草人接替了太陽的位置。我走回去的時候又望了一眼田里,才發(fā)現(xiàn)那個稻草人有點歪,腳上一邊踢著石子,一邊想著明天放學(xué)的時候把它扶正了。
村里慢慢地開始熱鬧起來,大家忙完一天的農(nóng)活后洗了澡,吃了飯,都準(zhǔn)備去曬場看二叔他們唱戲。我問爸爸二叔要表演哪一部,爸爸不知道,“興許是霸王別姬”,他猜。我沒有接話,開心地看著正在變色的天空,二叔今晚是矮個子諸葛亮,不是矮個子項羽,只有我和稻草人才知道這個秘密。
二
我站在田里,看著風(fēng)撩撥麥穗,麥芒掠過我的身子,弄得我直癢癢。張開的雙臂迎接著女孩,她每天都會來,在我旁邊吹著笛子。她馬上要中考了,爸爸不讓她吹,只能在放學(xué)后來這里找我。
女孩把樂譜從書包里掏出來,用夾子夾在我身上,手指笨拙地按著橫笛上的十個孔。也許是練習(xí)曲,因為曲子不長,才一頁紙。她擺好了姿勢,輕輕地往簧膜里吹氣,橫笛的聲音很悠揚很好聽,好像一只鶴。我當(dāng)然沒見過鶴是什么樣,也沒聽過鶴的聲音,但聽女孩背古詩是時背到“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句子,而鶴的聲音,也許便是“清響徹云霄,萬籟悉以屏。”那樣吧?
我很快又聽她從頭開始吹了一遍。她紅著臉,嘀咕著:“又吹錯了。”我想說些什么鼓勵她,但卻說不出來,只能挺直身子,用不太壯實的身板為她擋風(fēng)。然而風(fēng)還是把夾在我身上的樂譜吹的翻飛作響,突然間就飛到了空中,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挾著送到了很遠的地方去,像是一只扶搖直上的鶴,很快就消失在了云間。
云間藏著多少樂譜誰也不知道,興許云也是由樂譜做的,所以才有自然千變?nèi)f化的聲音。而現(xiàn)在天空中多了一張橫笛練習(xí)曲,一段聲音和鶴鳴一樣好聽的曲子,而只有我和女孩知道這個秘密。
三
天凝成灰色,像是一堵泥磚墻,媽媽說今天可能會有雷雨。那暴躁的風(fēng)是一個灰色的布袋,像是把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雨都帶到了這里,所以雨也很生氣,被放出袋子的時候就噼里啪啦地打著窗戶。
才下午三點,外面就和七點一樣,我想到了稻草人,它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天氣,也許會害怕。我一邊咬著筆桿一邊看著窗外發(fā)呆,連回家作業(yè)都沒有記,就把書往包里一塞,沖了出去。
爸爸往我的包里放了一件紅色的塑料雨衣,我抖開它,“也許把這個給他穿上就沒事了。”我邊跑邊想。遠遠地我望見了稻草人,它還是在麥田里立著,又瘦又小,我仿佛變成了一個大人,想要保護它。
我一邊喘著氣一邊為它穿上了雨衣,把雨衣的帽子給他拉上后,它就和<格林童話>里的小紅帽一個樣。它連大灰狼都不會怕啦,我快樂地想,雷雨的灰色布袋里可沒有狼。
紅色讓稻草人變得很醒目,我?guī)缀跻谎劬湍芸吹剿;液谏奶炜臻_始隆隆作響,要下雨了,空氣里充滿潮濕的味道,用手一擰就會有水滴滴下來。我開始往家跑,或許是這一動作破壞了某種平衡,雨霎時間傾盆而下,落在了我身上。我抱著書包往家的方向沖去,頭發(fā)甩在身后,如同穿過水簾洞的猴子。
回家的時候爸爸問我怎么沒有穿雨衣,我打了一個噴嚏,謊稱忘在學(xué)校里了,其實它在稻草人身上,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有我和稻草人知道這個秘密。
四
我在雨里看著女孩回去的方向,雖然雨已經(jīng)讓我的視線朦朧不清。雨水敲打著我的臉部,向我全身滲透,很快我的全身便浸滿了雨水,但是放著三角形石頭的地方的確是干燥的。
之后幾天女孩都沒來看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是生病了還是被爸爸責(zé)怪不讓她來看我了,也許她忘記了,但我相信我和女孩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用一根細韌的絲線系著。如同一個盒子,我存放著她年少時候的記憶,我們分享這些共同的秘密——關(guān)于二叔扮演的矮個子諸葛亮,被風(fēng)吹到云中的曲譜和雨天那件紅色的雨衣。
一周后女孩出現(xiàn)了,如同往日一樣的活潑,她說她病一好就來找我了,太陽比起藥來更能讓她舒適。女孩戴著草帽立在麥田里模仿我,我瞥見她手里拿著的梆子,或許是她從二叔那里拿來的。我猜到她要做什么了,一陣風(fēng)吹來,我快樂地前后搖晃著身子,鳥兒若無其事地停在我和她的肩上恬噪,女孩“啪”的一聲打響了梆子,把鳥兒嚇得呱呱直叫,她咯咯地笑著,我也笑著,身子晃得更厲害了。
五
發(fā)通知書的時候我還在樓上看電視,媽媽沖上來高興地抱著我,我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輕輕地拍著媽媽的后背,過了一會兒媽媽說我進了市里的重點高中,通知書來了,這回我和她一樣興奮。
村里的小店看到我就炸開了鍋,大家都夸我有出息,顯然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這讓我有點憤憤不平,不過好事傳千里總比壞事傳千里要強。我向店主要了一根雪糕,走出店里安靜地吃著,比起嘈雜的小鋪還是田野更能給我安全感。
高中不再離家那么近了,只能住在學(xué)校里,想到這里我就不由得難過起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都不再熟悉。
我離開家的那天爸媽送我去車站,麥田的麥子早已成熟了,現(xiàn)在只留下割完麥子之后留下的麥茬,稻草人還是和我過去一樣又瘦又小,但我已經(jīng)長大了,能一個人離開家獨立生活。它一個人孤獨地立在那里,像是站在廢墟中的紀念碑,紀念著我離開家,真正長大了的日子。
六
冬天的雪落得早,11月初就開始下霜,很快就飄起了雪花。起初,輕盈的雪花落在我肩上時我并不在意,但是慢慢地我第一次感到,原來稻草人和人一樣,也有生老病死,渾身的骨骼吱呀作響,如同患了關(guān)節(jié)炎的老人。女孩每年放假回來都會為我換上新的稻草,而那時候的我已經(jīng)虛弱不堪,許多草梗已經(jīng)斷了,好在女孩有扁鵲一般的能力。
又是一年春天,女孩把我放到了原地,我依舊是她吹橫笛的聽眾,聽她如鶴鳴一般的笛聲穿過云,去尋找那些散落在云中的曲譜。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記憶像是兩枚嵌合在一起的齒輪,開始時尚能清晰地回憶,后來齒輪的齒磨平了,便如同合上的閘門般中斷了聯(lián)系。
村莊在我面前變化,當(dāng)無數(shù)個細微處疊在一起時,你便會感嘆時間的力量——女孩走過的馬路從石子路變成了水泥路,裝上了路燈。而我?guī)缀醭闪舜謇锏臉?biāo)志,回來的人都會停在我身邊,因為田野里再也沒有別的稻草人了。女孩很久沒有來了,我想她是工作了,這如同一個痼疾折磨著我,一年冬天雪的重量終于把我壓垮了,大約是我壽終正寢,草梗散落在雪地上,依稀可見一個人形,那雙漂亮的石眼睛只能看見天空,看見如同羽毛一般的雪花溫柔地覆蓋在我眼前。
七
我的女兒跑到麥田里,春天的麥子剛剛長了5寸長,綠色的像是普通的草,誰也不知道它有一天會開花,結(jié)出金色的子實。
“媽媽,有三塊不一樣的石頭!”女兒扯著嗓子喊我,小手如同打旗語的人一樣揮舞著。我看著那三塊石頭,白色的卵石,上面有快要褪了色的紅色和黑色,我的心里突然一顫,回到了十四年前那個春天的傍晚,“我們用它們編一個稻草人好不好?這兩塊當(dāng)作眼睛,這一塊是稻草人的心臟。”
“好!”
記憶有時候很容易被拾起,看著女兒在家里笨拙地扎著草人的時候,我想。丈夫買完了菜,和爸媽一起回來了,女兒看見她爸爸便跑過去要吃的,我拾起地上的稻草人,把它扎完。傍晚女兒和我把它放到了田里,她們很快就玩到了一起,盡管那是一個不會說話的稻草人。這也許是所有孩子偉大的地方,賦予物以人格并把愛傾注于其中。這種美好的品格能夠以遺傳的方式在每個孩子身上出現(xiàn),不能不說是自然的一個奇跡。
女兒帶著草帽,嘴里含著一個哨子,一邊看著落在稻草人和她肩膀上的鳥兒,一邊向我擠眉弄眼,然后哨子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把鳥兒嚇得呱呱直叫,她咯咯地笑著,我也笑著。昨日的倒影重疊在今日,女兒身上有我的影子,盡管我從未把這段記憶透露給任何人,只有稻草人知道這些秘密。
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不需要稻草人了,我想,聯(lián)合收割機在廣闊的麥田里隆隆作響,田園牧歌式的生活被嚇跑了,如同受驚的小野獸,離開了自己的洞穴,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但我的記憶里需要它,那個矗立在田野里,和年幼時的我一般大小的草人,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牢牢地代替著太陽的位置,無論內(nèi)外。
原來是高中的一篇隨筆,現(xiàn)在除了故事情節(jié),語言結(jié)構(gòu)全部都重新寫了。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在看福克納,《八月之光》的開頭為故事的結(jié)尾奠定了基調(diào),同時還在看《1Q84》,所以語言多少受到了兩位作家的一些little help,大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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