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迷宮一般的府邸里奔走,大群大群的人也像我一樣奔走。錯綜復雜的回廊,看似獨立卻相連的樓閣,以栗色為主,棕色為輔,與木葉花卉交錯相偎,渾然一體。我對于自己的奔走狀態不知所以,我似乎在找某樣東西,那些人,他們似乎也在找某樣東西。
在樓梯的拐角處我碰上其中一群人,樓梯隱在樓閣狹小的一角,臺階陡而少,應是為了美化整個建筑的外觀,因此我幾乎是俯沖進人群里的。為首那人一見我便壓低嗓門:你還不快走!大家都在抓捕你,Q先生在后門,快!其他人木訥地盯著我,眼里卻什么也沒有。他的嗓音粗糙嘶啞,像鴨子。我被一陣灰塵迷住了眼,再轉眼一看,公鴨嗓和他的手下已經迅速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感到十分愉快,我知道他們找的東西是我,我想我找的東西應該是等在后門的Q先生,Q先生是誰?他一定是我的合謀者,可是我們謀劃了什么呢?我不清楚,待會兒問問他吧。現在當務之急是躲避這些抓捕我的人,他們一定是因為我們的謀劃才抓捕我的。
我一邊疾走一邊東躲西藏,盡量隱蔽自己的行蹤,如此的行進方式,讓我的精力迅速消耗。在這座陌生的迷宮里,我不可能立即找到后門與Q先生會合,為了繼續漫長的博弈,我決定休憩片刻來恢復體力。
一個設有桌椅的涼亭是歇腳的好地方,四個石墩圍著一張圓桌,桌子通體清透,桌面繪有青花紋,坐在石墩上可以看到東南角一間開門的房間,鵝黃底的屏風繡上一朵富貴牡丹,金絲紅瓣,嬌艷媚人。
“你怎么可以活得這么好?”
沙啞的女聲使我暫時緩和的神經瞬間繃緊起來,我環視四周,才發現在涼亭西北角的柱上倚著一個叼煙的女人。她沒有跑,也沒有說要抓我。我大膽地向她走去,她突然咳嗽兩聲,我駐足觀望一會兒,還是來到她的身邊。
女人穿著米色的滌綸連衣裙,看起來滑溜溜的,印有一個個黑色的蝴蝶結花紋,有些土氣。她是圓臉,下巴卻是尖的,兩只小眼睛上蓋著厚厚的眼線,好像快要把眼皮壓下來了。她唇上涂了絳紫色的唇彩,從這兩片絳紫色中時不時吐出乳白的煙霧。
她執著煙眼神飄忽在火星和煙灰上,喃喃說道:“你健康、悠閑、富有,十五年的時間并沒有使你蒼老。你,你怎么可以活得這么好。”
她的話我聽不懂,也沒有細細斟酌,相比之下我更在意她的唇彩。我欣賞抽煙的女人,也欣賞女人抽的煙,秀氣可人。我看著她又把煙送回嘴里,送回兩片絳紫色里,遺憾,唯一的遺憾,不是土氣的裙子和平庸的長相,而是糟糕的唇彩。能與香煙搭配的,除了朱紅以外別無他色,這就是我的真理。
我不自覺地伸手想要把她的唇彩擦掉。
女人“啊”地尖叫一聲跑開了。我腦海中滿是朱紅的嘴唇含著香煙的美好場景,我不能放棄,便立刻追趕她。但是我失敗了,我被一塊可能是石頭的東西絆倒了,臉緊緊卡在地上,鼻子酸酸的,門牙也酸酸的,我都沒能跑出這個亭子。
我昏昏沉沉地趴著,漸漸感到自己似乎躺在光線明亮的大床上,蓬松的床單輕柔地托起我的身子,軟軟的,確保我每一晚的安眠,這貌似的確是美好的生活。我在同樣軟軟的被子上看到一個身穿藍色長衫的男人靠在游輪的欄桿上,和長衫一樣顏色的大海和兩只海燕斑駁的黑點。這明明是一張紅黃藍三色格子條紋的被子,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呈現出此般景象。是幻覺吧,或許只是由于我的高度近視。
當我將要在舒適的大床和古怪的情景中朦朦睡去時,我的耳邊響起瘋狂的笑聲:
“命運的制裁!看他,他跌倒了!來自上天的懲罰。”
這次是男聲,相對于女人的低沉,男聲顯得過于高亢,我能想象氣流怎樣從他的肺部涌上氣管,直至口腔,那種幾欲撕破聲帶的痛感和快感。
多虧不知來自何人的笑聲,我清醒過來想起自己的任務。我站起身,嘴里有些異樣,用手一摸,才發覺門牙斷了半截,還好,沒有流血。正當我自我安慰之時,耳際又響起剛才的聲音:
“命運的制裁!看他,他的門牙斷了!來自上天的懲罰。”
我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搜尋個遍,也沒發現人的蹤跡。此時幽幽的涼亭和亭外的蓮花使我渾身一聳,顫顫巍巍地跑起來,繼續無頭蒼蠅似的奔走。
一路上,只要我發生一丁點倒霉的事情,擦傷、摔倒、饑餓、勞累,甚至打噴嚏,笑聲都會樂此不疲地響起:命運的制裁和上天的懲罰。
不好,有兩個人看見我了,我被笑聲所擾,有時會躲藏不及。可是他們好像并沒有看見我,又如先前的那群人呆滯地消失。呵,我暗笑,Q先生的設計真周到。
陰差陽錯地,我又轉回到涼亭那里,只是這次我踏進了那個擺著牡丹屏風的房間。
屏風擋住我的視線,使我不能一窺屋內究竟,我恐懼又好奇地緩緩繞過屏風,我以為后面會坐著一位身著旗袍的女子,或者是涂著絳紫色唇彩的女人,她在擦拭古琴,或者夾著一根秀氣的香煙。
所有人的視線集聚在我身上,那是一百只貓撐著墨色的瞳孔圍獵你的感覺。
一個挺著啤酒肚的男人示意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我順從著坐下,其實我想提醒他皮帶拉得太緊了,但我沒說。
沒有旗袍和古琴,這是法庭。深褐色的木制桌椅和墻壁整潔大方,審判席下面是一排排的原木座椅,我喜歡這種色調。
書記員和審判員說了些什么,我沒有在意,反正啤酒肚男人只讓我坐下。原告席上一位老婦人開始嚶嚶哭起來,古銅的膚色和干瘦的身軀說明她下地勞作,并長期受到陽光的暴曬。
老婦人的右邊是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男人開始說話了,看在老婦人的面子上,我大致留意了他的說話內容。
“無需再多的證據和辯護,被告殘忍的殺人行徑不可原諒。他把刀子捅進一位年輕女士的身體,并且尸檢表明,他捅了不止一刀,每一刀都正中心臟,顯然他很清楚要害的位置,并想置對方于死地。被告蔑視人的生命,傷害別人的家庭,并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所以完全有理由判處死刑……”
老婦人“咚”地伏在桌子上,一只手繃直了指著我,原先嚶嚶啜泣的淚水不受抑制地流淌下來,她沖著我吼叫:禽獸!殺我女兒,禽獸!
現場立馬就炸開了,旁聽席議論紛紛,“嗡嗡嗡”像蚊子在大腦里振翅的聲音。有些人氣得滿臉通紅,有些人用袖口抹抹眼角。
之后西裝男人又陳述了一些法律條文,條條框框的索然無味。啤酒肚顯然十分緊張,他看起來鎮定自若,手卻在微微發抖,他的嘴唇翻動似乎在默念臺詞,剛才他告訴我他是我的辯護律師。
整個審判以一種壓倒式的節奏進行,啤酒肚漸漸奔潰,判處死刑似乎已經塵埃落定了。其實我想多呆一會,外面抓捕我的人沒有進來,可是在場的這些人就不是抓捕我的人嗎,我想了想,至少他們現在沒有抓我。
等等,我猜測到:他們抓捕我就是因為我殺了人?
突然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沖上來,他高呼:我反對!
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呼叫再提高幾分貝就是那個神秘癲狂的笑聲。戴眼鏡的男人雖然竭力呼喊,但外表斯文,瘦弱,莫名散發出頹廢的氣質。
最先激動的是老婦人,她的手指不再指向我,而是對準男人,淚水依然在肆意流淌。她說:戚××,你不是人!
戚,值得玩味,他會不會就是Q先生,也可能是季,老婦人說方言,過于激動導致口齒更加不清晰。
男人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眼圈微微發紅,又看看我。
“諸位,我心里并不比我的岳母好受,你們可以罵我無情,那只是我不擅長演戲罷了。我站在這里,并不是作為失去妻子的丈夫。我反對判被告死刑,我們殺死他,和他殺害我的妻子有什么區別呢?除了再失去一條生命,其他什么也得不到。況且……”
“啊!”我很受感染,不是由于他為我脫罪,而是贊同他的仁慈。我情不自禁朗誦出兩句著名的詩歌:
“不要逼得他眼淚長流!不要讓他嘗后悔之苦!”
所有人都安靜了。我相當滿意,接著我大聲哼唱貝多芬的《歡樂頌》,我完全沉浸在這喜悅歡快但濃厚的樂曲中,如果給我一把大提琴,我會將它的金屬棒深深插入油亮的地板中,陶醉地摩擦琴弓,盡管我從未學過大提琴。
當我的表演完畢,男人怔了怔,隨即面朝座無虛席的旁聽席,以及記者和他們的鏡頭,正色道:
“況且,諸位,況且他極可能患有精神疾病。被告在供詞中表示他殺害我妻子的原因是他認為我妻子的絳紫色唇彩與香煙不相配。你們看。”
男人揚起一本薄薄的書:“既然《局外人》中的默而索可以因為陽光殺人,那么被告為了絳紫色唇彩殺人也不是可以理解的嗎?”
現場啞然無聲,連總是發瘋的老婦人也只能四處張望觀察形勢,她一定糊涂了,我也糊涂了。陽光和絳紫色唇彩有關系嗎?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沒有關注他們接下來的對話。
啤酒肚對我哼了兩聲,眼神瞟向審判長,示意說:該你做自我陳述了。
我對上審判長的目光,他端坐在高高的最中心的位置,面部嚴肅,透著不耐煩,或許是對我屢次走神的不滿。我們對視著,他的表情愈加難看,我認輸了,說道:
“陽光和絳紫色唇彩有什么關系,陽光既不像唇彩是絳紫色的,唇彩也不像陽光有光有熱。它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最終他們沒有處死我,啤酒肚拍拍我的肩頭:雖然判了十五年,總比沒命好吧,兄弟恭喜你。
對面老婦人還在死命撲打著戴眼鏡的男人,唾沫四濺。男人理理被拽開的紐扣,提高嗓音:無論如何,我們是沒有資格復仇的,只有命運才能制裁他,只有上天才能懲罰他。我們要相信命運的公平。
我看應該沒我的事了,就踱步走出房間,沒人阻止我,沒人把我關進大牢,也就是說我已經刑滿釋放了。我頓時察覺到在這迷宮一般的府邸,時間和空間是隨意擺放的,是的,這里確實是座迷宮。
我低頭第一次仔細打量自己,襯衣、褲子、皮鞋和手表都是奢侈品牌,想來我的日子挺是滋潤,正如抽煙的女人所說:活得這么好。
我暈頭轉向地在閣樓花園間穿梭,我有些焦急,后門在哪里。
太陽升至最高處,小小的一輪炎紅。我干脆大搖大擺地走在大道之上,走到府邸正中心的庭院里,我無需擔心被人抓捕,因為他們看似在找我,然而誰都當我不存在。
我佇立在中央,沒有東西遮擋陽光,我抬頭面對太陽,刺眼的光線透過薄薄的眼皮提醒我保持清醒。
我殺過一個人,自己卻逃過死亡,我以為得到了世人的寬恕——啊,不要讓他嘗后悔之苦。想得太美,怎能不嘗后悔之苦呢,我殺過一個人。
他們在找我,卻是死去的我,他們不在乎我如何活著,只關注我何時死去,為了證明命運的公平。
我的身上一陣發麻,一陣出汗,是被陽光暴曬的表現,正午的陽光灼燒著我的身體和大腦,皮膚黏糊糊的,腦子黏糊糊的,骨骼也是黏糊糊的。
不,我不承認,我看到的女人,聽到的男聲,誰能證明他們是真實的,誰能證明所有這些人對我的陳述是真實的。正如我能夠在被子上看到游輪、大海和溫文的男子,也許被子的確是一片大海,而我是一個少女,他們是一堆蟲子和積木。
可惜他們不是蟲子和積木,我的存在和行為只能由他人判斷。就像現在,他們認為我的價值是死亡,那么活著的我是不存在的。
我微微眨巴眼睛,漸漸喪失意識和感覺,我不信任的感覺,當它流走的時候,我又無比依戀它。我以為自己失去了聽力,但笑聲依舊在我耳邊響起。
“命運的制裁!看他,他被陽光烤死啦!來自上天的懲罰。”
我拼命地扭動身軀,活動全部關節和器官。我看到聽到視線內所有的人都在笑,張大嘴巴癲狂地笑,回應那高亢的男聲。
陽光和絳紫色唇彩到底是什么關系?能找到的唯一答案是,都使我產生將它們擦掉的欲望。
公鴨嗓站在天臺上對我喊:快走,Q先生在后門。
而我只注意到這些追捕我的人——他們笑著來去匆匆卻依然無視我的存在。我打理好衣物,鄭重地擺好站姿,對他們呼喊:“喂,看我。喂,看我!喂,你們看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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