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人的愛情
二十萬年前,智人開始從非洲遷向全世界,后來他們成為了二十萬年后的你和我。這個故事發生在四萬年前,但在這個故事里面,智慧并不是宇宙弦論,也不是人工智能。
假使你生活在四萬年前的尼安德特山谷一帶,你就會發現那地方出奇的冷。不僅如此,你還會發現自己身處一群奇怪的景象之中,到處都是凍得泛著青光頭上頂著雪的山巒,山里幾乎所有的動物塊都剽悍異常,地上隨處可見大陀大陀猛犸象的糞便,一些鳥兒在這些糞便中找尋植物的種子吃。這個世界作風冷硬,十足的鷹派,尼安德特人就活在這樣的世界中,這是一個難以定義的人種,有人說他們是與智人平行存在過一段時間的另一個人種,也有人說他們其實只是智人的一個亞種,但誰也說服不了誰,直到今天對于我們來說,早已消亡的尼安德特人依然是一個謎一般的種族。
這些家伙身材矮壯結實,至多不過一米六,額頭凸出,頭發上全是追獵物時濺上的灰塵泥漿,對虱子來說簡直是樂園。他們身上套著難聞的鹿皮,手里拿著石頭長矛,一邊走一邊看天,這是在看禿鷲飛向哪里,經驗告訴他們那里一定有其他食肉動物吃剩的食物?;蛘咄O聛矶滟N著地面,這是在聽前面有沒有動物經過。這些是外出打獵的男人。還有坐在洞里烤火的女人,手里拿著粗得簡直不能稱為針的東西在縫一塊鹿皮,或者用一塊石頭去磨男人的石矛,她做這些家務活的時候,乳房上可能還掛著一個吃奶的孩子。等到男人們打獵回來,他們就用一種亂糟糟的語言交談,這種語言幾乎只有名詞和動詞,也無所謂主謂賓定狀補,更談不上修辭。
到了這里,你簡直就跟在熟悉的城市里走著走著掉進下水道一樣不知所措。但這并不是最糟糕的,要是你去了四萬年前的熱帶雨林,見到身高兩米一十的古猿以及比它還要高大的艷麗食人花,你就會覺得自己簡直從下水管道一下子跌進了超級馬里奧的世界。我所說的這些,是在告訴你四萬年前的世界大致是個什么樣子,但至于它是好是壞,我就不知道了。
那個時候山里住著好多這樣打獵的男人和烤火的女人,大雪封山的時候他們常常要挨餓,但無論如何,你總是能看見他們成群結隊地出現,寒冷和食物的日趨減少決定了離群索居只能是死路一條。但也有例外,我要說的這個年輕的尼安德特人,就是在一個大雪將至的午后,獨自一人出現在山里。他的腳上盡管裹著一些獸皮,但已經破了好幾處,露出了幾根腳趾,拄著的石頭長矛一下一下地敲著地面,這是在給步伐打一個節奏,假使生活在現在,他可能會是一個搖滾樂隊的鼓手什么的。但是在四萬年前大雪將至的午后,他這么做只是為了加快腳步,想在雪降落之前找到棲身之所。
他在走著的同時,腦子里閃過一些畫面,這是些過去所發生的事,在他們的語言里,“回憶”這樣抽象的詞語幾乎還未被發明出來,但是此時此刻,他的腦海中總是能浮現出這樣的情景:外面下著雪,山洞里面只有他們兩個,一切是那樣的安靜,只有木頭上的火在茲茲地燃燒著,他就拿著一節被火燒過的黢黑的樹枝,在石壁上描繪出她的形態。不同于他以往所見過的任何女人,她的腿是修長的,上面涂著白色的泥土。她的身上也一樣涂著那種白泥,因而無法看出真實的膚色。她穿著針腳細膩的鹿皮,只有胸部的地方鼓出了兩塊,如果是夏天,應該會很美好,但是等不到夏天,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她的脖子上戴著一串貝殼穿的項鏈,中間還夾雜著鳥的羽毛和狼的牙齒,在他的部落,女人還沒學會這樣裝飾自己。她的額頭光滑平整,上面畫著一個大大的紅色太陽,眉骨不像他那么突出。此外,假如他們并肩走的話,你就會發現她比他要高。這一切都在告訴我們:他們并不屬于同一個種族,事實上她是一個智人。
至于他們為什么會在山洞里躲避風雪,而不是和各自的族群一起烤火,我們就要先說一說這個女智人是怎樣擾亂了年輕的尼安德特人的生活。他年輕健康,打獵的時候身手矯健而有技巧,本來很快會有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和所有的尼安德特女人一樣,那個女人一定是身材矮壯,嘴唇烏紫,頭發蓬亂,腦門又大又凸,簡直能煎雞蛋了。在山里短暫的夏天,這個女人會脫下鹿皮,走出洞穴去采摘樹上紫色的小野莓,她的乳頭堅挺,混在一堆野莓中讓人眼花繚亂,他會和這樣一個尼安德特女人在漆黑的夜里履行各自的使命——為部落延續生命。為了這生命,他要冒險一次次地外出打獵,她要用野莓一般的乳頭去喂養盡可能多的孩子,這是大自然對男女角色設定,并且在我看來,這種設定至為重要卻又乏善可陳。
但是一切自從那個身上涂著白泥的女智人出現后,完全被打破了。
那一次他們在運氣很好,成功圍捕了一只猛犸象,首領很高興,用現代一點的比喻就是“跟中了六合彩似的”。他們將猛犸象分解以后,打算運回山洞,但它實在太大了,人手根本不夠。首領帶領其他的男子先運一批回去,讓他獨自在這里守著猛犸象的尸體,以防禿鷲和別的獵食者。
這是一個百無聊賴的活兒,卻給了他難得的休閑和思考空間,他大概在想著為什么面前這個大家伙被放血之后就再也不動了,也大概在想著部落里面的某個女人吧,死亡與愛情永遠是那么令人捉摸不透,以至于他在困惑中打了個盹,順帶著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夢中那頭死去的猛犸象重新站了起來,帶著他和他的族人一起走出清冷的山谷,山谷的外面是一片更加冰冷漆黑的世界,但是天上卻有些流動的彩光灑下來,他從來不知道天空除了藍色和灰黑色,還可以這樣多的色彩。他在這彩光中睜開眼睛,發現了試圖偷走一塊肉的她。
在見到她之前,他不知道女人除了寬腦門和粗短腿,在長相上還可以有如此美好的設定。如你所知,她身材窈窕勻稱,身上裝飾著五彩的鳥的羽毛,讓他相信這是夢中彩光的來源。見到她的那一刻,他明顯感覺到被什么東西偷走了瞬間的呼吸,心里亂糟糟的,身理上更是起了反應。她孤身一人,顯然是與部族走散了。為了顯示友好,他紳士地給了驚慌失措的她一塊最好的腿肉。此時他的腦中閃過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把她帶回洞穴,與她一起生活。
不等他想完,首領他們就回來了,所有的男人見到他,眼珠子都直了,他們毛手毛腳地捏捏她亞麻色的頭發,摸摸她脖子上的項鏈,看的出來她很恐懼這幫家伙,竭力想要逃走。首領對這個女人尤其好奇,試圖帶回洞穴慢慢研究,也不管女智人怎么反抗就把她抗在肩上帶了回去,她一直在他的肩上叫嚷著一些他們聽不懂的語言,間或著捶打撕咬,但一切只是徒勞。你大概也知道,這里所謂的研究無非是把她納入后宮,盡管他已經有兩個妻子三個孩子了。
洞穴里的男人對這個發現都表現得欣喜異常,殷勤地把烤好的肉遞給她。女人們卻都懶懶的不愛搭理她,還十分不友好地瓜分了她的項鏈。他們發現她的腰間用繩子拴了一個圓柱形的動物腿骨,上面鑿著大大小小的幾個洞,誰也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就還給了她,事實上那是一個骨笛。為了防止她逃走,晚上他們還用最結實的獸皮捆綁住了她的手腳。
令男人們沮喪女人們欣慰的是,這個女智人在洞穴里面只待了一晚不到就逃了出來,等到他們早上發現的時候,她連同被首領指派夜晚看守她的那個尼安德特人一起不見了。你可能要說是她勾引他一起逃跑,也可能猜測是他放走她后畏罪潛逃。但其實這與他們是不是互生情愫無關,在這個女智人的眼里,這群人長相怪異,身材矮小,講著她聽不懂的語言,還蠻橫無理,簡直是野蠻的民族。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有人額頭畫著太陽,太陽是她的信仰,是她所生活的族群的信仰,直到現在大家還經常因為信仰問題鬧出些不開心的事情來。所以她的逃走,是必然的。而對于年輕的尼安德特人來說,他做的這一切,完全是出于一種朦朧的情愫,一種他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當天晚上的情況是他遵從首領的指示,坐在這個女智人對面看守著她,她的手腳被獸皮捆住了,長發搭在臉上,月光透過石頭縫照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銀邊,她呼出的氣流在空氣中形成一團白霧,冰冷的空氣因而變得形態萬千。他的心被這景象撩動得癢癢的。這個時候女智人站了起來,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幫他解開了捆綁。女智人一聲不吭(事實上一吭聲大家一醒就完了)地走出了洞口,月亮整個兒地照到她身上,而他也像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召喚一樣,追隨她走出來洞穴,還順便帶了石矛和火石,我要強調的是,他這么做完全是不受大腦控制,純粹的無意識自發而為。
在整件事情中,他們沒有過任何交流,至于事情為什么會這樣發生,大概就叫做不可思議吧。后來他們在山間走了好久,一直到天亮,太陽從東邊的山里面紅撲撲地鉆了出來,女智人看起來很高興,對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跪了下來雙手及地,吟唱著一些他不能明白的字句,那些字句經由他的耳朵,曲曲折折地鉆進身體里面,熨燙著全身的每一處臟器,就像不打獵時他和同伴在洞口曬太陽捉虱子那樣溫暖。
他們一直走了一整天,也沒有見到任何人。直到太陽躲進了西邊的山巒之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一天除了他從樹上掏來的幾個鳥蛋外,他們還什么都沒有吃。為了抵抗嚴寒,他們躲進了山谷中一個無人的小山洞。在后來的很多故事里,假使一男一女從一個地方逃了出來,那就注定他們會發生很多事情,紅拂就是這樣逃向了李靖,卓文君就是這樣逃向了司馬相如,但是艾絲梅拉達并沒有就此逃向敲鐘人,毛德崗也沒有嫁給葉芝。愛情就是有兩情相悅也有單向付出。四萬年前在人類還未完全開化的年代,一個尼安德特男人和一個女智人逃向一個無人的山洞,其中一個對另一個充滿愛慕,但是我無法告訴你那個女智人的感情狀況,因為她彼時還不屬于這座山,這個山洞,她屬于一個從遙遠的地方遷移至此的族群,對她來說,應付陌生的情況要遠遠重要于應付自身的情感。
晚上的時候他們在山洞里烤著火避寒,尼安德特小伙子給女智人畫了一幅頗具印象派風格的畫,而她在一旁吹起她的骨笛,真是奇妙,她把嘴貼在骨笛上,手指在洞上面一按一按,就能有美妙的聲音發出,他們儼然成了荒野中最早的一對藝術家。藍色的夜風從外面吹進來,鉆進他的骨頭里,冰冷中帶著一絲性快感,他被這種感覺攪動得牙齒生津,難以入眠,情不自禁地走向她的身邊,她居然也沒反抗,或許是感激,或許是她也同樣被這一切所魅惑,她向他張開了雙腿,跳動的篝火照著他們的皮膚,將他們照成了兩匹奔騰的馬兒,在速度與節奏中完成了關于愛的神圣使命。
這樣的夜晚仿佛被失了魔法,可是天一亮,魔法就像露珠一樣蒸發殆盡。
第二天沒有太陽,不僅如此,整個天空都鋪滿了彤云,預示著一場大雪即將到來。他不喜歡在下雪天外出,假使可以,他想一輩子同她生活在這個洞穴里面。但這只是一廂情愿罷了,她還是走出了洞穴,他也只能跟在她后面。山谷里是暴風雪來臨前特有的安靜,偶爾的一生鳥啼加重了這種清肅。不一會兒風從谷口涌了進來,刮得人耳鼓生疼,就再也聽不到鳥叫聲了。
伴隨著風的怒吼,山谷的出口隱約出現有幾個高大的身影,他的心里害怕極了,倘若是什么猛獸,憑他一己之力簡直就是找死,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石矛,對著女智人吼了幾聲,示意她躲在自己身后。那個時候很冷,他的腦門上卻冒出了汗滴,他手握石矛,作出防御狀。
等到那些身影走近一點,他才發現他們同他一樣,是雙腿直立行走的動物。與他不同的是,這些人的身形要高大的多。再走近一點,他發現他們額頭平滑,畫著紅色的太陽,身上掛著羽毛和貝殼,為首的男人頭上戴著有鹿角的帽子,女智人看見他們,眼睛里先是驚訝,然后是欣喜,她叫嚷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然后撇下他,跑向那一隊人。
他還從沒見她有那樣的神情,他們叫嚷著,語氣滿是歡快。顯然她找到了自己的隊伍,她再也不能同他一起在山洞里畫畫吹笛子,想到這些,他的大腦居然感到一絲暈眩,喉頭也開始發緊,好像有什么滾熱的液體想從眼睛里跑出來,把他的視線弄得模模糊糊的,在模糊中他看見那個女智人向他走來,她把骨笛放在他的手中,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然后就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空中的彤云越積越厚,眼看著就要捂死整片天空。他手握骨笛,拄著的石頭長矛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敲著地面,想要在雪落之前找到棲身之所。
但是我猜他大概不會愿意再回到自己的部族所居住的那個洞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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