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藍鼻子小丑先生

　　藍鼻子小丑先生說，每一個活著或死去的人，都戴著面具。他還說，忘了從什么時候，他一不小心就戴上了臉上這張有著藍色大鼻子的小丑面具，他從沒試著把它摘下。

　　藍鼻子小丑先生是個善良而簡單的人，他住在北方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城市里。在遠離鬧市的某個看起來灰敗的平房區，有一棟不怎么合群的三層小樓。小樓沒有被刷上漆，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到水泥外墻破損后里面露出的結有蜘蛛網的磚塊。如果你愿意穿過兩旁垃圾成堆林立的街道，并且不害怕從地上流淌翻著黑泡的臭水中突然升起的長相怪異的小蟲，來到這座小樓下，抬起頭，第二層樓的左數第二扇窗戶，你會看到一張在白天也不會拉開的窗簾。如果你觀察得足夠仔細，你還會發現，在窗簾遮掩下，燈也不曾在白天關過。

　　那就是藍鼻子小丑先生的家。藍鼻子小丑先生每天很晚才回來，他能在很遠就看見房間中暖黃色的光線。他喜歡這種感覺，這樣才有家的樣子。

　　藍鼻子小丑先生會在每天凌晨五點準時起床，從無例外。然后他會去廚房熱一杯牛奶，煎一個雞蛋，再烤兩片面包。在等待面包變得金黃的空暇，他會返回臥室，整齊地穿上西服，再對著床頭的一面跌碎過怛又被他拼好的小鏡子，小心地系好領帶。然后他會去廚房取回早飯，把它們擺在臥室的小寫字臺上。

　　藍鼻子小丑先生的家里沒有餐廳。他只擁有兩個房間，臥室和廚房。廚房是上任房主用硬紙板從臥室分離出的。沒有衛生間，但在小樓外有公共廁所。藍鼻子小丑先生沒有電視，沒有茶幾，沒有空調，沒有電話。但他有一個書架，老舊得木緣都掉了漆，里面參差不齊的擺著很多書。書都很舊，上面落滿了灰。一眼看去就知道這些書有些年頭并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人動了。

　　刷牙洗臉的時候，藍鼻子小丑先生會在廚房的水龍頭前打一盆水，端到門前的洗手架上。他不會往盆里摻熱水，也不用香皂。但他會用毛巾蘸著冷水，一點一點認真地擦洗臉，耳朵和脖子。

　　藍鼻子小丑先生會在吃飯前會禱告。他有一個小十字架項鏈，銅制的，很多地方被磨得發紅。基督被釘在上面，承受著人們的惡。在禱告結束后，他會親吻這個小十字架項鏈。他還有一本圣經，但他從不翻看。小十字架項鏈，圣經，還有西服領帶，老舊書架，書架上的書，這些東西陪伴藍鼻子小丑先生很久了，可以追溯到藍鼻子小丑先生還不是藍鼻子小丑先生那會兒。

　　而那個時候發生的事，在藍鼻子小丑先生的腦袋里，全部成了空白。

　　在吃過早飯后，藍鼻子小丑先生會做簡單的收拾。當他把盤子洗涮后放回柜子后，天一般還是漆黑的。如果天空明朗的話，他會把被子抱到樓頂，樓頂有晾衣服的鐵架。

　　藍鼻子小丑先生在把被子搭在架子上并把被子上的褶皺拍打平整后，他會走到鐵柵欄旁邊，靜靜地看著夜色消退，直至樓下的街慢慢蘇醒，完全恢復生機。

　　藍鼻子小丑先生便會在這個時候下樓，路上會對所有他遇到的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微笑點頭致以問候。沒有幾個人會回復，但這樣也讓人感到心安。因為藍鼻子小丑先生與這里其他居民的認識也只是稍有印象。

　　藍鼻子小丑先生不討厭這里的其他人，但也談不上喜歡。這里的人們會在藍鼻子先生背后壓低了聲音說話，指指點點。對此藍鼻子小丑先生是知道的，他能夠聽到也能夠回頭看到。藍鼻子小丑先生覺得那些壓低了聲音說話的人們是希望他聽到的，但每當他回過頭時這些人會表現得十分驚慌。藍鼻子小丑先生不理解這些人，但他能看到他們臉上戴了一層層的面具，不斷變幻的面具下的嘴巴在嘈嘈地發著聲。

　　在這附近藍鼻子小丑先生見到的少數的幾個只戴了一張面具的人是三個乞丐。他們蓬頭垢面，花花綠綠的面具上也沾滿了泥巴。但他們是這里愿意主動和藍鼻子小丑先生打招呼的僅有的三個人，而且他們也不會在藍鼻子小丑先生背后說一些讓他感到費解的話。所以藍鼻子小丑先生尊稱他們為乞丐先生。

　　乞丐先生們每天清晨都會在藍鼻子小丑先生必經的街角等待。相遇后他們會互相說早安。乞丐先生們會告訴藍鼻子小丑先生第二天的天氣，乞丐先生們的預報非常準，從沒有過差錯。作為必要的回報，藍鼻子小丑先生會給乞丐先生們一人一枚硬幣。之后藍鼻子小丑先生和乞丐先生們便朝著各自的方向出發。一天的生活就從這里開始。

　　這樣的交換從沒有間斷。藍鼻子小丑先生因為知道自己記性不好，于是他會在每天睡前向西服的左口袋里放四枚硬幣。最后那一枚用來坐公交車。

　　藍鼻子小丑先生每天坐早班車。司機先生都是同一個人。司機先生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總是緊握著方向盤，左手經常拿著一支火星一閃一閃的香煙。早班車里人很少，乘客除了藍鼻子小丑先生一般都沒什么人。司機先生很喜歡和藍鼻子小丑先生聊天，他每天都會碰到很多奇怪的人，有喜歡懸空起來把自己吊在扶手拉環上的漂亮女士，也有喜歡繃著臉教訓年輕人的大媽。司機先生會把這些都講給臉上略帶疑惑的藍鼻子小丑先生聽。

　　其實使藍鼻子小丑先生產生好奇的并不是司機先生口中那些奇奇怪怪的人。藍鼻子小丑先生好奇的是，為什么司機先生臉上沒有面具呢?準確的說，司機先生的臉上并非完全沒有面具，他有一個和藍鼻子小丑先生一模一樣的藍鼻子。

　　藍鼻子小丑先生和司機先生的相處時間很短。藍鼻子小丑先生從上車到下車也就三站地的距離。而在第二個站臺藍鼻子小丑先生便會被一擁而上的其他乘客擠到車廂后面。

　　藍鼻子小丑先生會在第三個站臺下車。他在臨走時也從不會和司機先生打招呼。公交車駛離的時候，藍鼻子小丑先生一般已經離開了站臺，并且走到了站臺后街角的大榕樹下。

　　從大榕樹下向右拐，直走，就會到一條一側每隔幾米就種著一棵小榕樹的街。街兩邊沒有什么建筑，街的一邊還與公園的大湖相鄰。湖的水質并不是很好，綠綠的水面總是漂著白色的泡沫。藍鼻子小丑先生也不喜歡這個湖。灼眼的陽光從湖面粼粼的波紋上反射上來，使藍鼻子小丑先生在這條路上走的時候，總得把頭偏向背陽的一面。

　　不過沿著街一直走，走到一個路燈下到剛好能看到湖的盡頭，這時候藍鼻子小丑先生就會到路燈的對面，那有一扇上了鎖的鐵柵欄大門。

　　藍鼻子小丑先生當然有鑰匙。他會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從門的內側扶正一塊寫著動物園三個字的木牌。

　　藍鼻子小丑先生現在是這個動物園的保潔員，飼養員，動物醫生以及園長。

　　不久以前，也就是一個多月前，動物園是有園長的。

　　那是一個和善的老頭。和許多我們身邊喜歡背著手蹲在樹陰下看太陽的老爺爺一樣，他有著蒼白稀疏的頭發，被光陰刻下了皺紋的額頭和渾濁的眼睛。藍鼻子小丑先主叫他老園長先生，老園長先生稱呼我們的藍鼻子小丑先生為小藍。

　　老園長先生會做很多事情，他會給生病的動物看病，會在天氣轉熱時給山羊剪毛，會端一木盆水用刷子給駱駝刷背，會把棗紅色馬兒的鬃毛梳得整整齊齊，會在藍鼻子小丑先生來之前給所有動物的食槽放滿草料。動物園里只有這三種動物。

　　現在動物園里的一切都得由藍鼻子小丑先生來打理。在他單獨與動物們相處的時間里，他開始在動物名稱后加上先生或女士來稱呼它們。比如，馬兒先生，駱駝女士，山羊先生和女士們。他們在這寂寞的時光里互相陪伴著。藍鼻子小丑先生把所有事情也都做得井井有條，就像老園長先生那樣。他會先用大掃帚把動物園的門口掃得干干凈凈，鎖好大門，再去把每個動物的圈門打開。

　　馬兒先生和山羊先生們中的都曾經在吃過飼料公司運過來的草料后，都生過病。于是藍鼻子小丑先生從公園里剪草坪的大叔買了很多袋草籽。他把草籽一粒不剩的灑在了動物園的每個角落，現在他腳旁已經長滿了及膝的草葉。

　　所以藍鼻子小丑會把所有動物放出來。在他往一個大盆注滿水并灑些鹽巴后，藍鼻子小丑先生就變得空閑了。他也不用擔心駱駝女士，馬兒先生，山羊先生和女士們會突然對鐵柵欄門外的世界產生好奇。它們對老園長先生和藍鼻子小丑先生以外的人類保持著時刻警覺的畏戒。

　　尤其是駱駝女士，在幾個月前還被幾個偷溜進來的小孩用石塊砸傷了腦袋。藍鼻子小丑先生討厭小孩，幾乎所有小孩的臉上都沒有面具。老園長先生卻恰恰相反。他會把在鐵柵欄門外向里張望的小孩帶進來參觀，還會給他們糖吃。老園長先生在給駱駝女士包扎傷口的時候說，孩子們是單純的，單純地善良，也單純地惡毒。

　　不過在藍鼻孑小丑先生把動物園種滿草之后，就再也沒有什么人光顧這里。現在藍鼻子小丑先生回到動物園深處的木屋里，把裝滿水的錫壺放在剛點燃的火爐上。木屋內很舊，很多地方貼著報紙。木屋很小，小到爐子內的火苗剛竄騰起來炎熱就充滿了木屋。

　　藍鼻子小丑先生在等到水沸騰冒著氣泡，當熱氣咕嘟嘟頂著錫壺蓋后，他會倒一杯水，走出木屋，到一棵大蘋果樹下坐下，待水溫了后一口一口地喝水，看天。

　　藍鼻子小丑先生從不喝酒，也不喝咖啡。酒太辣，咖啡太苦。

　　天空上大朵大朵的云堆在一起，緩慢地朝太陽的方向移動，地上是云的影子。今天他突然很想念老園長先生。以往這個時候，老園長先生會在藍鼻子小丑先生身邊坐下，戴上老花鏡，一頁一頁地翻看。

　　藍鼻子小丑先生偶爾也會瞥上一兩眼，但他不認識報紙上的字。但他總覺得自己在很久以前是認識字的。他有時候會覺得老園長先生是知道自己在沒有戴上藍鼻子小丑先生面具的時候的事的。但藍鼻子小丑先生沒有問過。

　　老園長先生是個好人。藍鼻子小丑先生可追溯到的最久遠的記憶就是關于老園長先生的。

　　那時候藍鼻子小丑先生費了好大的力氣睜開眼睛，他就躺在現在他坐著的地方。出現在他視野里的，就是老園長先生微笑的臉與天空的云彩。老園長先生送給了他一雙皮鞋，就是他現在腳上的這雙，不過現在鞋頭已經磨臟了。

　　藍鼻子小丑先生只記得在那之前他的腳上是只穿著一雙白襪子，但身上穿著干凈嶄新的西服。身邊放著一個擺滿書的書架，懷中抱著圣經，十字架項鏈就掛在脖孑上。

　　再往后的記憶藍鼻子小丑先生也都忘了。總之生活平靜得像對面公園湖里的水。

　　老園長先生與藍鼻子小丑先生之間的話并不多，但有一種奇妙的默契。他是惟一一個能清楚地明白藍鼻子小丑先生想法的人。老園長先生還給藍鼻子小丑先生留下了很多很多的錢，就放在木屋床下的地板里。

　　藍鼻子小丑先生至今還記著他與老園長先生呆在一起的最后那個下午。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大多是老園長先主囑咐藍鼻子小丑先生一些事。其間藍鼻子小丑先生告訴老園長先生他的面具和駱駝女士的臉是一樣的。

　　老園長先主很高興，他說幸好不是老虎面具或獅子面具。

　　藍鼻子小丑先生其實沒有告訴老園長先生，那天從中午開始他的駱駝面具就消失了，和大多數孩子一樣，在藍鼻子小丑先生眼里都是再正常不過的臉了。悲傷與釋然都寫在上面。

　　藍鼻子小丑先生并不害怕死亡。他在第二天就被邀請參加了老園長先生的葬禮。藍鼻子小丑先生透過玻璃看到了棺槨中老園長先生的身體，干枯得就像是被風沙掩埋的老樹。他還看到，棺材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面具，淹沒了老園長先生的臉。

　　藍鼻子小丑先生知道，那些是活著的人給死去的人強戴的面具。

　　這令他有些難受。

　　藍鼻子小丑先生不愿意再繼續回憶那天的事了。他躺在了地上，陽光透過層層的樹葉僅剩下幾個小光斑。這期間一只山羊先生或女士從他身邊經過，發出咩咩的叫聲。

　　藍鼻子小丑先生閉上了眼睛。他不是一個總保持著充沛精力的人，但也沒有感到過困乏。但藍鼻子小丑先生此刻是真的累了。他希望就這樣，在溫暖的風中，刺眼的陽光下，昏昏地睡去。

　　鐵柵欄大門被打開，鎖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腳步齊齊踩在草葉上的聲音傳來。

　　藍鼻子小丑先生坐起身，側著頭疑惑地看向傳來聲音的方向。

　　是另外一些他沒見過的小丑先生們。有紅鼻子小丑先生，綠鼻子小丑先生，黑鼻子小丑先生，紫鼻子小丑先生，還有許多其他各種顏色鼻子的小丑先生們。他們微笑著，注視著藍鼻子小丑先生。

　　藍鼻子小丑先生從脖子上摘下十字架項鏈，輕輕地親吻，然后握在手里。他站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與草屑。他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他攥緊了手心中的十字，走到了小丑先生們中間。

　　藍鼻子小丑先生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