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01 初次相遇

血腥，陰暗，灰燼。

“滴答——滴答”的聲響憑空回蕩在陰冷潮濕的空氣中，在濃墨般的夜色中暈染開來。刺鼻的血腥味道不斷鉆進鼻翼，混合著腐爛與死亡的氣息，讓流動的氣流也變得粘稠起來。

囚室。囚室本就如此，即便冤魂不散，時而聽到亡靈的哀鳴，也絲毫不會關系到下一位囚犯的命運。尸體腐爛了，堆積起來，也沒有人會來把他們埋起來。

天窗懸在幾十丈高的穹頂，慘淡的月光透過渾濁不堪的窗口傾瀉進來，照映出地面的斑斑血跡。尸體的面部定格可怖的表情，有的痛苦，有的狂笑，有的體無完膚，有的死不暝目。囚室中的一切都讓人心生余悸，刑具的樣式多得不可計數。此時在囚室中的人，大多已經死去——或進入輪回，或轉世復仇。而在這煉獄一般的禁地之外，卻是燈火通明，徹夜不眠。

“讓開讓開！”荼吉皇城門外，嘈雜的聲音不斷響起，伴隨著一個粗獷的男聲。緊接著，護城河對岸的城門被打開，吊橋“吱吱嘎嘎”地落下來，在初冬寒冷的空氣中緩慢地劃下一道弧線，之后“哐啷”一聲架在了護城河上。橋的另一邊，也是人馬混亂，仿佛在忙于什么非常重大的慶典。

“哼！第一次讓他們獨自搞祭會就這么亂哄哄的，還真是一點樣子都沒有！他們的太子殿下又做什么去了？！”一個男人高高地騎著馬從人群中走上前來，銀灰色的袍子在凜冽寒風的吹拂下飄動著，帶著一絲不滿看著眼前的混亂，目光冷冷地掃過周圍，眼神輕蔑。半晌之后，他抬起手腕，一抖馬韁，踏上了吊橋。

[這還是第一次讓他們獨自掌管整個流程，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若是出了意外……]

男人握緊了馬韁，暗自忖度著，面上卻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只是自始至終冷眼看著腳下嘈雜的皇城。

“教皇，”始終騎馬并駕在男人身側的少年倒顯得有一絲悠閑，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這一次的祭品篩選您還完全沒有過目，明天若是出了意外可是百口莫辯啊。太子殿下的性子您再清楚不過，莫非早已心中有數？”

“哼，你倒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被稱作教皇的男人冷哼一聲，目光輕蔑地看向人群深處。“你看他們這德行，我能有什么數？只要主祭品不出意外，其他的我都應付得下。”

“說到主祭品呢……”少年輕笑。“聽說這一次的主祭品是個絕色的小美女，倒是怕您一會兒過了目就不忍心送她上祭壇了。”

這話說得輕薄，然而這位自始至終高高在上的男人卻是如同沒聽到一般，過了好半天才冷笑一聲道：“十歲的丫頭罷了，能漂亮到什么地步？倒是你，與我說話越來越無忌憚了。”

“教皇說笑了，伽迪哪里敢？”少年輕巧地回應道，話題卻又轉了回去。“……您可知道被這小丫頭迷倒的人有多少？初次篩選主祭品的時候他們居然先看上了她的容貌，后來的幾番篩選中，她是一路披荊斬棘……”

“果然如此。”男人揮揮手打斷了他，冷聲道。“刑部那邊的人就是一群廢物，當初是不該把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們。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太子殿下怪罪下來全該拿他們問斬！”

少年只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并不接話，而是抬頭望向人流的方向。那里，大概已經開始了主祭品的運送儀式吧？至于這些人，不用說都是聽了傳言去目睹那個小丫頭的風采的。[教皇說得對，不過就是個十歲的孩子而已，再漂亮能到什么程度？不過……]

[倒也真的想親眼見見呢……]

“放開我！不要碰我！我不跟你們走！”

夜色濃了起來，黑云一層層覆了上來。每次祭會的前夜，雖說是初冬，但總是要下雨的。地牢外，人聲更加嘈雜，一個年幼的女孩被幾個高大的男人粗魯地拉扯著，一邊喊著，一邊做著徒勞無力的掙扎。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自然都是來看熱鬧的，這些皇族權貴只要自己保命，誰會去管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呢？更何況，這可是祭會的主祭品，誰要是敢動她，純粹是活得不耐煩了。

“別亂動！”一個滿臉胡茬的男人暴聲呵斥道，拽著她纖細的手腕一用力，就把她如同小雞崽一樣拎到了面前。“聽話，乖乖上車，車里有好吃的。如果還想逃跑的話，我會殺了你喲！”

說罷，抬起手中鋒利的刀刃碰了碰她瘦削但不失姿色的臉頰，露出一臉挑弄的壞笑。

然而，女孩卻如同不怕他的威脅一般，依舊固執地掙扎，用盡力氣想要從他的手中掙脫。第一次見到不怕他威脅的人，居然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他心里莫名一陣不爽，粗暴地把她提了起來，揮手塞進了車里。

“給我好好呆在里面！那么好的條件都不知道享受，真不識抬舉！老子都沒有四菜一湯的待遇！”大胡茬罵道，目光卻賴在裝飾華麗的馬車上，透過紗簾盯著車內擺了滿滿一桌的菜肴，也不知是嫉妒還是埋怨不公，總之是及其不屑地冷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

誰料小家伙壓根不買賬，在馬車里依舊翻山倒海地鬧騰。這下可是惹惱了大胡茬。

“你是不是活膩了？！”話音還未落，泛著冷光的刀刃就架在了她的頸上。一時間，周圍一片死寂。

“老大！這小崽子可不能殺，不然活膩的可就是咱們了！”身邊的一個男子急忙出手制止，一邊回頭瞪著一臉憤恨的女孩。“老實點！待會兒教皇來了看你還囂張？我們不敢殺你，他可是敢……”

話音未畢，一個渾厚的男聲在身后冷冷地響起：“是么？讓我看看是多倔強的小鬼，能逼得這么多人都想殺你啊？”

“教皇！”傾刻間，身邊的人群便稀里嘩啦跪倒了一片。剛剛飛揚跋扈的幾個男子和大胡茬也都沒了囂張的氣焰，俯身拜倒在地。面對著帝國主教派的教皇，無論是不是教徒，都是不敢有半點不敬。這早已成為人盡皆知的規矩。

然而就在這一片肅穆與沉寂中，女孩毫不猶豫地從馬車中跳了出來，儼然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對著他揚了揚小下巴：“看樣子你就是那個什么教皇了？他們不是都說你敢殺我么？來呀！試試看！”

這一語出驚人，令在場的人都啞口無言，無論是騎在馬上的還是跪在地上的都有些尷尬地低下頭，等待場面的凝結或是爆發。至今除了太子殿下之外，還從未有人敢這樣和教皇說話，就算是教皇身邊那個叫伽迪的少年也不敢如此放肆。于是眼下不怕死的就打算看個熱鬧，怕死的就直接裝作什么都沒聽見也沒看見。

哪知，教皇卻哈哈大笑了起來：“好呀，是誰說的我敢殺你？站出來讓我見識一下！”

于是，氣氛愈發得尷尬起來，剛剛說這話的男子跪在人群中，一身的冷汗刷刷而下。

“哼，就知道你也不敢！要是殺了我，明天你們拿什么祭祀？那個什么太子要是怪罪下來，你們不也活不了？還有那老不死的國王，不管政事只管閑事。說來說去，你們不都是貪生怕死的人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有能耐就來殺我呀！來呀！”

女孩輕蔑地挑挑眉頭，漂亮的栗色卷發搭在肩上，濃墨色的大眼睛深邃明亮如同星辰，纖長的睫毛輕輕眨著，怎么看怎么是個乖巧可愛的小女孩。然而她脫口而出的話語卻是那樣的尖銳刻薄，稚嫩好聽的嗓音加上那樣成熟的語調，截然不同的反差更顯示出了她的獨特和傲嬌。

“呵，迦迪說的不錯呢！這么可愛，我還真不忍心把你親手送上祭壇啊！”教皇邪邪地一笑，朝著她的小臉伸出手去。

只聽得“啪”一聲脆響，女孩毫不留情地揮手打了過去，無比精確地在他碰到她的一瞬間將他的手打了回去。“輪不到你來碰我！”

“放肆！”一直沉默不語的大胡茬突然跳了起來，拔出刀就要架上她的脖子。

“輪不到你來管。”教皇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冷笑一聲道：“上次太子殿下要殺的那個人就是在你手下逃脫的，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么重要的失誤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少來在我面前拍馬屁！是事出有因想讓我親自調查呢，還是想讓我稟報太子殿下讓他下旨調查？”

“……”大胡茬很尷尬地退到了一邊，不敢再多言。倒是教皇身邊那個叫迦迪的少年抿嘴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說到那個人啊，我倒是知道一些內幕。”少年瞥了那邊臉色慘白的大胡茬一眼，笑道。“不知道教皇您是否有興趣聽呢？”

“回去再說，此事不會輕易了結——先把這孩子送到祭場去。”教皇揮揮手，示意亂哄哄跪了一地的人都離開，轉身跨上了馬。“好好聽話，你是跑不了的，車里有那么多好吃的，你喜歡哪個就吃哪個，也好明天上祭壇有個好心情。”

女孩低頭不語，似乎又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自己轉身鉆進了馬車，出乎意料地沒有繼續反抗。至于她心里又在打著什么鬼主意，就沒人知道了。經過剛剛的一幕，在場的每個人都明白了一個真理——這個孩子，看上去乖巧可愛，絕對不好惹。

轉眼間，便下起了傾盆大雨，雨中的人馬浩浩蕩蕩，沒有絲毫要停下避雨的意思。馬車中的女孩剛剛換上了一身像樣的衣服，卻也是薄薄的紗料。淡粉色的紗裙，金黑色的蕾絲邊，好看倒是好看，不過上了祭壇之后還有什么意義呢？

好冷啊。她抱緊了身后的靠墊，望著車內奢華的裝飾，這時的她如同一個小公主，栗色泛著金色的卷發柔軟地披下來搭在肩上。有生以來第一次穿這樣好的衣服，可是卻一點也無法讓她高興起來。她倒是不怕死，生在這樣一個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的世界，生生死死早就看淡了，就連現在心里也沒有一絲的害怕。但是……還是好希望有人能來搭救……

她撩起簾子，望向街道上的人流。默默沉思。

西德華帝國常年寒冷，就連盛夏也要穿長袍。而現在已是初冬的時節，她卻一身單薄的紗裙，凍得嘴唇有些發紫。不過說到氣溫，又不得不說神奇——零下不知多少度的溫度，卻從未結過冰，更從未下過雪。而且，西德華帝國從來沒有陽光，只有霧靄和陰雨。能夠見到陽光、見到雪的地方，是蘭羅帝國。如果這一次能夠大難不死，一定要找個機會去蘭羅帝國玩……

自打出生起，就沒見過父母，自己是吃著百家飯、摸爬滾打長大的。曾經幾次大難不死，卻沒想到竟會淪落于做祭品！聽大人們說，祭會是每四年一度，每次祭會都要祭祀一個主祭品和一萬輔祭品。據說，主祭品都是十歲的孩子，要被當中挖出命系之后火焚。據說，那個什么命系，是每個人都有的器官，就在與心臟對稱的位置，是靈氣的聚集點。據說，有的人生來就有靈氣，可是有的人卻沒有。據說，沒有靈氣是可以后天激發的，所以沒有靈氣并不要緊，只要后天有人教。據說，有一類人叫做魂靈，是最厲害的。因為他們在死后選擇了轉世復仇而不是輪回，所以，他們擁有很強大很強大的靈氣，可是，卻只有一世，這一世無論復仇成功與否，死后靈魂都會永遠寂滅，再也不能重新輪回……

[唉……都是據說。從來沒有人認真地給我講過這些……這一次……這一次如果能有人救我，我就跟定他了！]

她笑起來，托著腮想入非非，從馬車外遠遠看來，就是一個小公主的樣子。這么漂亮可愛的女孩，已經很少見了啊。

過了一會兒，雨更大了。她有些失落地輕輕搖了搖頭，放下了簾子。

[怎么會有人來救我呢？祭品是隨隨便便可以劫走的么？又不是普通罪犯可以劫囚車……]

[看來，我這次是死定了啊……]

[對了！不是說死后可以選擇轉世復仇或者繼續輪回么？那我就選擇復仇好了！只要我活在這個世上，都要努力成為一個強者！再也不要受欺負了！]

[不過……如果轉世之后還是沒有靈氣怎么辦……]

“唔……困了……”她懶懶地打了一個哈欠，躺了下來，合上了眼。“不亂想了，睡一會兒……睡一會兒……”

幾分鐘之后，她居然就很自然地睡著了！從來沒有做過夢的她第一次做了夢。

夢到了祭會，夢到了祭壇，夢到了好多好多圍觀的人，都是來看自己是如何死的。下著大雨，好大好大，身上濕透了，好冷。可是，這么大的雨，為什么火壇上的火不滅呢？還那樣燃燒著，火舌朝自己撲來，仿佛要把自己吞噬掉。祭壇上有好多東西啊，尖刀，神像，貢品，香。還有一個盅。是用來盛放命系的么？

只有自己嗎？不是說還有萬人么？都在哪兒？環顧四周，沒有。只有自己，孤單地站在祭壇之上，還有祭壇之下那些前來圍觀的皇室權貴們。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像有人從上面潑下來的一樣，直淋得她的心也濕透。為什么，為什么沒人來救我呢？來啊，來一個人吧，我把命都給你……只要你救我……

這樣的夢，簡直如同夢魘一般，痛苦著，無助著，醒不來。心里卻明白，這樣的場景，很快就將變成現實。而自己，也終將成為火壇中的一撮灰，燒不盡的，便隨風飄散……

……

突然的急剎車把她從座位上直接摔出馬車，劇烈的疼痛令她從夢中醒了過來，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就聽到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樣的情況下也虧你睡得著。起來吧，沒事了，你自由了。”

“等一下！”她叫住轉身就要離開的陌生男子，怯怯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已經沒有活人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本來護送車隊有百人，同行圍觀的人也有上千，而現在，只有躺在地上的寥寥百人，而其他的人已沒了蹤影。直覺告訴她，那些人都死了，可是，沒有一滴血，也沒有任何打斗過的痕跡，像睡著了一樣，卻面無血色。她的心底一陣莫名的害怕，伸手拉住了男子的衣角。“不要走，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好嗎？”

男子很不情愿地停下了腳步，大概是出于對這個渾身濕透的孩子的憐憫之心，他轉身蹲了下來。

“不要問怎么回事，你只要回家就好。”

“我沒有家。”

“那和我有什么關系？”

“是你救了我嗎？”

“我只是看他們拿孩子祭祀不順眼，順手殺掉了而已。”

“好厲害啊！那你是魂靈嗎？你是不是也死過一次？”

“……”

這是什么問法！男子尷尬地輕咳了兩聲，一臉不悅地起身欲走。

“不要走！”女孩有些慌張地拉緊他。“對不起，我不問了。你……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為什么？”

“我……我想要一個家……”她怯怯地低下頭，小聲回答道。

家？男子愣了一下，一股憐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也沒有家。他是魂靈，前世同樣是十歲，同樣作為主祭品，同樣死于祭祀。與她相遇，倒也是緣分。可是這一世，他是以復仇而活著，他不喜歡與人交往，更不希望把一個單純的女孩帶入更深的黑暗。所以……

“不可以。”

“求求你了，我沒有家，沒有親人，連靈氣都沒有，沒有人保護我，我活不下去的……”她哭了起來，死死拉住他的衣角不肯松開，仿佛他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一松手，自己就會重新回到黑暗中。“求求你，帶我一起走吧，教我靈術，只要我能保護自己，我就離開，絕對不給你添任何麻煩……求求你了……”

男子聽著她的哭求，不禁有些心軟。但最終還是狠了狠心，掙脫開她，轉身離開。

[不能心軟，絕對不能！西德華茍延殘喘，這一世，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可以耽擱！]

[亞特倫斯，荼吉皇城，這一世，我還要洗雪這一切！]

“不要走！”她起身追過去，盡管到現在，她還沒有見到他的面容，還沒有看他摘下黑色的兜帽，但發自內心的信任讓她那樣想跟著他，想和他一起走，到哪里都行。只要別再留她孤單一人。別再讓她重陷黑暗。

一步一坎坷。她在囚室的關押中所受的傷還未痊愈，加上剛剛在睡夢中就被摔下馬車，身上痛得徹骨，每走一步雙腿就是一顫。可是她依舊執著地追著他，沒有一點動搖。直到他放慢了腳步，直到他停下來。

“這么堅定地要跟著我？”他回過頭，冷冷地問道。

“嗯。”她點頭。

“你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嗎？你確信我會好好對你？”他冷笑。

“我不管，只要你帶我走，你要我怎樣都行，總比在囚室中要強，總比受人凌辱要強！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為你付出你想要的一切，你不需要對我多好，只要讓我留在你身邊就可以。”她抬起頭，看著比自己高出兩倍的男子，目光中滿是堅定。

“如果我要利用你幫我完成復仇呢？”

“可以。”

“如果有一天我想要你的命呢？”

“隨時給你。”

“要你為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以。”

“那么，”兜帽的陰影下，他揚起了嘴角。“走吧，會很苦的，可不要后悔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