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風沙,晃動的小導游旗,白色的大巴。一群戴著小紅帽的人穿著各式各樣的戲服。“請各位游客注意,保管好自己的財物。”黃沙,遠處的地平線,龍卷風由遠及近。滿地的血,熊熊烈火,瘋狂的砍殺……
韓漠大汗淋漓地驚醒,騰地一下坐起來,腦部供血不足,兩眼直發黑。
“誒喲!”
聽到叫聲,他定睛一看,面前一堵土墻。回頭看,一個小和尚揉著腦門從地上爬起來。和尚廟?韓漠這才發現自己坐在一張土炕上,蓋著薄被子。整個房間里只有草席、木桌,桌上是粗糙的茶具和紙筆。墻壁上只掛著一幅字,寫著一個偌大的“佛”字,每一筆都是由無數個密密麻麻的小“佛”字組成。
這次旅行來得值,這個價錢不住旅館住廟里。
一個老和尚進門問:“施主醒了?澄因,你又淘氣!”小和尚辯解著,啪啪地把衣服上的灰土拍掉:“師父,徒兒剛給施主擦臉,他突然驚醒坐起來,還磕著我腦門,徒兒才仰面朝天跌倒了。”
韓漠忙說:“對不起!你沒事吧!”小和尚一笑,露出倆小虎牙:“沒事。”韓漠問這是什么地方,老和尚向他合十,寬寬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粗糙的手臂,右臂上有一大塊多年前燒傷的疤痕,“此間是紫光寺,老衲便是住持,法號圓通。”
韓漠被他的禮數震住了,趕緊還禮。小和尚插嘴說:“這房間是師父的禪房呢!”韓漠很驚訝:“啊?住持大師就住這兒?”圓通誤會了他的意思:“不礙不礙,施主遠來且有病在身,應當靜養,請安心住著,不要多慮。”韓漠:“我有病?”圓通:“不礙不礙,施主是偶感風寒,燥熱缺水,用了幾副藥,已經退熱發汗,再休息幾天就好了。”
有病不是該去醫院嗎?韓漠笑著:“真是麻煩您了。那我怎么到您這兒了?這兒還是銀川嗎?”
小和尚說:“此地屬甘州。我師父從西域云游歸來,見施主暈倒在路邊,就請一隊過路客商將施主送到敝寺來。”
甘州?西域?暈倒在路邊?韓漠有點恍惚,“客商……呢?”小和尚說:“他們安置好施主就離開了。”韓漠驚訝:“這年頭還有這么好的人?”小和尚說:“那些位施主真是好人,還給施主你留下一匹馬,讓你日后回鄉也好有個腳力。”
韓漠驚叫:“馬?!”
圓通說:“澄因,爐子上的藥……”
“徒兒這就去!”小和尚收拾毛巾、臉盆退出去了。
韓漠揉著腦門拼命回憶,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他依稀記得好像拍了一場武打片,又好像不是演戲是真的。他捋起袖子看看身上,沒傷。難道是做夢?“大師,您有沒有聽說,沙漠里有個大月灣,有個莎車部落被滅族了?死了,死了很多人。”
圓通聽不得這種血腥:“老衲不聞。”
韓漠想了想,又問:“今天幾號?”圓通:“幾號?”“今天是幾月幾日?”“四月初九。”“我來是二號,那是九天前!上禮拜的事!在大月灣,我眼睜睜看著……”忽然頭疼起來,韓漠使勁揉著太陽穴。
圓通:“大月灣離此千里之遙,施主若真在彼處受傷,九日之內絕來不了此處。”
韓漠想,對,我電視劇看多了吧。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會有這種事。
圓通向門外喊道:“澄因,藥煎好了嗎?”
“來了!”小和尚端著藥碗跳了進來,把藥灑了一半,趕緊向師父賠了不是,轉身把藥端給韓漠,吐了一下舌頭。
韓漠跟小和尚笑了笑,屏氣喝了剩下的一半藥,真苦啊。
“施主好生休養,老衲告退。”圓通輕輕扭著小和尚的脖子,把他帶了出去。
“謝謝。您慢走。”
韓漠躺下接著琢磨,“我暈了?我做夢了?”他想掏手機看時間,忽然發現背包沒了。那意味著錢包、證件、最新電子產品都不見了。伴隨一聲慘叫,韓漠從床上蹦起來,在屋里四處翻騰。相機之類的丟了也就算了,手機怎么能丟呢!所有人的號碼啊!這可怎么辦!
屋里沒有。韓漠拉開門,沖到院子里要喊“抓賊”。話都到舌尖了,又咽了下去。“如果真是他們干的,被我這么拆穿,還不殺人滅口啊。這一大一小倆和尚,對我這么好,怎么會偷我東西呢?一定是那些‘客商’!難怪走得那么快呢!”
韓漠摸了摸脖子,又想應該不是遇上賊,因為老爸送的長命鎖還在。這刻著吉祥話的銀鎖形制老土,底邊上卻刻著老爸最佩服的物理定律“E=mc2”。真是中西文化的完美結合,被韓漠譏笑為“仿古限量版”。要不是上個月老爸生日怕他不高興,他才不戴呢。
小和尚捧著一個飯缽準備去化齋,見韓漠正情緒低落地慢慢走回房間,連聲喊他。韓漠回頭:“小師父,打飯去啊?”小和尚嘻嘻地笑道:“貧僧要去化齋!街上可好玩了!施主要不要散散心去?”
化齋?這年頭和尚還要化齋?韓漠:“想讓我和你一起去?”小和尚故意搖頭,呲著兩個小虎牙:“可是師父說了,施主得多休養!小和尚怎么能違背師命呢?”“那你去吧,我回去睡覺。”小和尚拽著他的胳膊:“別,別!我跟施主耍呢!你與我去吧,一個人好生沒趣。”韓漠看著他實在不像賊:“好吧。”
小和尚拉起他就往門外跑。韓漠說:“讓我穿件衣服!”小和尚一陣龍卷風似的刮進房里把他的衣服刮了出來,灰不拉幾的一件漢服。韓漠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龍卷風裹挾到了大街上。
所謂的大街只是不到二十米長的幾個小貨攤,來來往往幾個人。韓漠表示這頓狂跑根本不值當。小和尚硬撐:“此處當然不比祁連城了。”韓漠:“祁連?嗨,一座山能有多熱鬧?”小和尚沒見過大世面:“祁連城是最熱鬧的地方!”韓漠不跟小孩爭。小和尚見他不信:“好,我就帶施主去看看,反正也就半個時辰的路!”他說到做到,拉著韓漠就跑。
一個小時后,韓漠被刮到祁連城。“如何?”小和尚指著前方得意,回頭一看韓漠,忙打自己的小臉:“該死,該死,小和尚忘了施主你剛病好。師父又要說我了!”
韓漠好不容易才把氣喘勻了:“沒……事,”心里說:“才……怪。”他跑得胸悶氣短,眼前忽然又浮現出漫天的大火和揮刀砍殺的騎兵,頭又疼了起來。小和尚問:“施主,可好?”韓漠拍著頭:“真的是個夢嗎?”小和尚緊張地拉拉他的袖子:“施主,你可好么?”韓漠點頭。
城中來來往往的人都穿著漢服,韓漠指著他們喘氣:“這么多群眾演員?拍什么戲呢?”“群眾演員?”“你不去影視城拍戲嗎?你演小和尚就不用化裝了。”“影視城?那是何地?比祁連城還繁華?”“一般繁華吧。我還沒進去。”韓漠一指他的頭,“你這小和尚!這么愛玩,怎么當和尚念經啊?”
小和尚說:“一言一行皆可修行,何必繃起臉孔?不過,施主沒進去過,怎能知道是一般繁華呢?也許是很繁華,也許是不繁華。”“我推測那地兒一般繁華,不行啊?”“推測?”“我覺得那兒一般熱鬧,至于它是不是呢,跟我也沒什么關系。”
小和尚低下頭,想了半天,突然一拍小光頭,哈哈大笑:“對了,對了!就是這樣!多謝施主!”“謝我什么?”“師父天天說修行,小和尚不明白,見人就問,聽你這句話,小和尚就明白了!哈哈。”
韓漠糊涂了:“你明白什么了?”
小和尚:“萬事萬物,都是心中一念啊!”
韓漠糊涂中。
小和尚忽然想起來那個一般繁華的地方,忙問:“那影視城在何處呢?”韓漠笑了笑:“大概不遠,回頭帶你去。”小和尚說:“好啊!去完影視城,還要去長安城。長安昭仁寺、終南山玉泉寺、敬業寺,河東五臺山……河南少林寺,還救過駕呢!小和尚也要云游天下。”
韓漠又笑了:“你不去拍戲真浪費了!救駕?”
“沒錯,是救過圣駕啊!當今圣上啊!”
“大白天說夢話師父要罵的!”
小和尚急忙搖手:“不,不!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和尚是真心向佛!”
“‘當今圣上’是怎么回事?”
“來來往往的客商都尊稱圣上為‘天可汗’。當今圣上,是圣明天子。”
韓漠一驚:“天可汗?李世民?”
小和尚跳了起來:“啊呀呀,不可直呼圣諱!”
韓漠又驚:“圣諱!”
小和尚道:“大唐當今皇帝的名諱,施主竟然不知道嗎?”
韓漠掐了自己一下,挺疼的。“今天不是愚人節吧?”
小和尚沒聽懂謂語,但是聽見了主語,回答道:“大唐貞觀二十三年四月初九。”
天空中沒有飛機,周圍沒有電線桿,過往的都是驢車、牛車,連個自行車都沒有。人們確實穿著漢服,里面沒穿T恤,腳上不是運動鞋。空氣里沒有汽車尾氣的味道。沒有一點穿幫鏡頭。韓漠告訴自己:“做夢了!大白天做夢了!”他掐了自己一下,疼。
韓漠全身不過血長達五分鐘。
小和尚看他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灰,由灰變綠,有點害怕,叫了他一聲,又見他臉色由綠變白,慢慢跌坐在地上。“不用考六級了”,韓漠嘟囔著,努力地作輕松狀。小和尚以為他要哭,扔了飯缽,把他搖成了撥浪鼓,安慰道:“施主!施主!施主是外族人,不知道我大唐的好處!我大唐物產豐饒,地大物博,百姓安居樂業,往來客商都贊我大唐是‘天朝上邦’!施主,你初來乍到,肯定是想家的。不過,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家里還是最好的!”
韓漠一臉茫然加郁悶。
小和尚扶著暈乎乎的韓漠回到紫光寺,見圓通和尚正站在廟門口,低下頭:“師父!徒兒回來晚了。”
圓通淡淡地說:“化齋化到哪里去了?”
小和尚規規矩矩地說:“是。”
“去吃飯吧。”圓通臉色十分平靜,轉身往回走。
韓漠心想小編你不厚道,不是說好偶像劇的嗎?怎么改古裝片了?你要不給我一個合理解釋,你自己挑個死法吧……他惡狠狠地想著,進飯堂時咣當撞到門框上。小和尚叫道:“施主,小心!”看到他的小虎牙,韓漠回過神來。
和尚們開飯,碗筷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音,簡樸的瓷碗在油燈下散發柔和的光芒。白菜豆腐,還是水煮的,頂多是撒了點鹽花。大多數和尚泰然處之,并不覺得生活艱苦。
小和尚撅嘴道:“又是白菜?”
圓通合十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怎能如此看重口腹之欲?”
和尚們道:“是,師父。”
一個和尚趁圓通和尚低頭吃飯,沒看他們,用筷子悄悄敲了一下小和尚的小光頭,低聲說:“都是你!玩到哪里去了?齋沒有化來,害我們吃白水煮白菜!”
小和尚嘟著嘴揉揉腦袋,再看對面的韓漠,又覺得很對不住他,給他夾了一筷子白菜。“施主,吃啊。”
只要能回去,一輩子吃水煮白菜他也干。韓漠持續抑郁,實在是沒胃口,站起來說:“我吃飽了,你們慢用。”他垂頭喪氣地出門了,小和尚叫了他幾聲,圓通道:“阿彌陀佛。隨他去吧。”小和尚看了看師父,還是放下筷子追出去。他后悔極了,真不該帶韓漠出去。
小和尚追上韓漠,想把他逗樂,指著旁邊一棵樹:“施主,你看這是什么花啊!”
韓漠頭也不抬:“櫻花。”
小和尚沒聽過:“櫻花?”
韓漠說:“看不清的我都叫櫻花。”
小和尚想,大概是嬰兒的嬰吧。
韓漠對他笑了笑:“我真沒事,你回去吃飯吧。我一個人呆會兒。”
小和尚只好行個禮,回了飯堂。
紫光寺是一間很小的寺廟,十來個和尚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寺廟里木雕彩繪的菩薩年代既久,做工也差,已經沒有了光彩。于是韓漠哭喪著臉向破舊大殿的房梁祈禱:“神啊,Takemeaway!”
圓通和尚來到佛像前上了一柱香。韓漠有點不好意思了,進來這么久也沒拜拜佛,似乎有點看不起人家的信仰,于是也取了一柱香點燃,恭敬地拜了兩拜,上到佛前。
圓通微笑:“施主有向佛之心,自然是好事。如果沒有,也不必勉強。”
韓漠尷尬一笑:“我求菩薩保佑,應該的。”
“難道施主有何心結難解,抑或做了虧心事?”
韓漠直撇嘴:“虧心事?我要真是做了虧心事搞成現在這樣,我也認了,可……”
圓通一笑:“人各有因緣際會,施主不必如此憂心。”
韓漠苦笑:“您放心,我不會哭天搶地的,沒用。我爸常說‘既來之,則安之’,哎……”
圓通點頭:“靖節先生有詩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施主能順其自然,隨遇而安,倒有先賢之風。”
韓漠一拍手:“這兩句我知道,陶淵明采菊花做菜嘛。我老媽的拿手菜‘清湯菊花魚’就是打他這句詩起名的。原來他還叫‘靖節先生’。”
圓通笑了:“采菊做菜?呵呵,也是一件用處。”
韓漠笑了會兒,想起另一塊心頭大石:“大師,您真沒聽說沙漠里最近有什么血案嗎?”
圓通和尚嘆息,搖搖頭。韓漠自言自語:“是夢嗎?我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呢?大月灣,莎車人,古大叔一家救過我,可惜都被西涼人殺了……”他說不下去了,看著地上的像雪一樣干凈的月光發愣。
圓通打破了沉默:“前塵往事,已如秋夢,施主何必執著呢?”
“那到底是真的還是夢呢?如果是真的,怎么沒有證據?我記得我被打了一拳,可我身上又沒傷,您也說我只是感冒。如果是夢,怎么這么真實?可如果是真的……我哪有本事給他們報仇啊!大師,您說,到底是真的還是我做夢?”
圓通淡淡笑道:“施主希望是真的還是夢呢?”
韓漠驚訝:“這還能自定義?”
“施主不是已經選了嗎?有便是無,無便是有,是夢是真,又有何差別呢?”圓通向佛像再拜,轉身向門外走去,“有心向佛,處處皆凈土。”
“大師!”韓漠想問問他,只是感個冒,怎么會昏迷九天呢?難道……是中暑了?
圓通并不回頭,一領灰色的僧衣在月光下微微擺動,“不論是夢是真,那古施主必定是希望施主好的,絕不會愿你多造殺孽。”
和尚走了,韓漠繼續獨自發呆。來做晚課的小和尚把他叫回現實。韓漠借他的經書一看,豎排版,繁體字,蠅頭小楷。最后一絲幻想破滅了,這兒真他媽的是唐朝。他卷上書,雙手奉還:“小心點,這可是文物啊!”小和尚見他笑容詭異,知道他又犯迷糊了,但不知道該怎么勸慰他。韓漠說:“我沒事,你念經吧,我想聽聽。”小和尚趕緊跪到佛像前的草墊上,梆梆地敲起小木魚,念起經來。
韓漠覺得好像自己在被超度,一陣難過,就走出大殿,苦悶地看著頭上的天空。天吶,以后怎么辦啊!
詩曰:千年古樹為衣架,一領春風作院籬。日下悠悠歸古寺,夜深聞鳥月中啼。
鄉下小廟的生活雖然悠閑,可一周不到,韓漠就悶得快長毛了。他身體和心情都恢復得差不多了,決定去瞻仰一下貞觀盛世,就向圓通住持等和尚告辭。和尚們準備了干糧,連同那位客商留下的瘦馬一起交給韓漠,送他上路。韓漠感激得不得了,保證旅游回來還他們這些天的住宿、吃飯錢。圓通說:“出家人四大皆空,要銀錢何用?施主一路小心。”
韓漠感慨萬千地跟他們揮手作別。旅游?他哪有這個心情。在唐朝不用吃飯啊,要吃飯不用找工作啊?找工作……當然是去大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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