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是永遠保持勻速向前的直行者。它從不拐彎,從不掉頭。如果非要說,我想,它是一條永遠不會勾勒出任何圖形的垂直線條。
可當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的生活好像出現了個交點——第一次走過那件將我折磨到即將崩潰的事情時,我還不知道這會是個交點。而之后我每經過一次這個交點,生活就會重新來一遍,像一部被摁下了循環鍵的短片。
再后來,那個交點對于我就變成了類似女人來例假的存在。快到日子了就開始時時期待著,若是不小心算錯了時間,發生晚了幾天,便開始焦躁不安;但當它真正到來時,我又會被無盡的驚慌籠罩。
好像和女人來例假相反了,不過這沒關系,因為我是個男人。
其實我并不確定那個交點是不是開端,就像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瘋了。
2.
在那天晚上發生那件事前,我的生活也是勻速直線前進的。我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吃早餐,八點去上班,十三點前吃完午餐,十七點下班,十九點吃完晚餐回家,二十二點睡覺。
相比那些生活亂七八糟、毫無規律的人,我嚴謹的生活一絲不茍到有些無趣。雖然我對自己毫無新意的生活談不上喜歡,但對于前者那樣的生活,我厭惡至極。
盡管每天同樣的時間里都在做和昨天同樣的事兒,我卻很清楚的知道時間一直在前進。你問我為什么?理由當然不僅僅是因為桌子上日歷一頁頁地向后翻,也不會是因為我嚴重潔癖、整理癖而分類到十件衣服十個整理袋的衣柜,沒有太多的理由,我就是知道。
應酬客戶是我千篇一律地生活里唯一會偶爾出現的偏差。
而我一直不斷提到改變了一切的那天晚上,在十七點下班以后,照例應該已經回到家的時間里,我驅車去了一家離客戶單位很近,但是離我住所很遠的夜總會。
在喝掉五瓶紅酒、耗到快零點的時候,難纏的客戶終于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在合約上簽了字。鞍前馬后地叫了三、四個代駕分別送走了幾個客戶以后,我昏頭漲腦地獨自站在涼風陣陣拂面的歌廳門口,突然來了點開車兜風的念頭。
于是我摁亮手機,看了眼顯示著零點的屏幕,決定不等代駕來了。
一路上我都在心情愉快地跟隨車載MP3低聲哼唱。大概二十分鐘之后,再過了一個紅綠燈左轉進入一條小路就到我的住宅時,第五首歌響了起來。是一首我沒聽過的女人唱的歌。
原本愉悅的心情因為這首歌蕩然無存,女人喑啞扭曲的聲線繩子般卡著我的喉嚨——我有些氣憤地伸出手去跳過這首歌。
摁了好幾個鍵都沒能播放下一首歌,煩躁中我關掉了MP3。之后我舒了口氣重新把視線挪回了道路。
要怎么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在看到那個站在路中央的長發女人,而我已經避無可避時。我踩了急剎車,可惜我可愛的紅色小轎車已經從她身上碾過去好幾十米了。
僅存的酒意消逝無蹤,我全身滿布汗水,手腳冰冷。我的腦海里甚至迅速地晃過了一個‘原來冷汗可以瞬間冒出這么多’的念頭。
然后我原路倒車又碾過了一遍女人的身體。
也許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轱轆碾過身體的輕微凸起,竟然讓我有些快意。
再之后我徑直開過了應該左轉的路口,繞出了二十公里才從另外一個口開回了家。
我并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我想路上遍布地攝像頭一定可以致我于死地。回到家我一邊迅速地找了個大桶接水下樓擦車,一邊努力讓漿糊般的大腦運作起來。
不應該回家——只是我也無處可去。沒有好到可以托付生命的朋友,母親早逝,還有一個只會防著我惦記他財產的守財奴父親。
想到這兒,我更加用力地擦著車,恐慌甚至都無法蓋過我對這個男人的厭惡。相比去求助這種眼里一輩子只有錢的男人,我還不如被警察一槍斃了。
不應該坐電梯——里面一定有攝像頭可以佐證我是幾點回的家!
......
我又陷入了絕望,我想我死定了,我甚至懶得繼續擦掉車上的血跡。
垂頭喪氣地拎著桶回到家,我臉都沒洗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沉沉睡去。睡著前的最后一個念頭好像是,已經兩點了啊,也許明天的太陽我將會在監獄里見到了。
如果監獄里可以見到太陽的話。
3.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我幾度聽見門鈴的響起,電話的鈴聲。可當我從床上反射性地彈起時,周圍近乎詭異的靜謐仿佛是這個家對我最后的嘲諷。
我閉著眼僵硬地躺在床上。腦中閃現出長發女人在夜色中朦朧的臉,在那首喑啞的歌中時而可怖、時而美麗地變幻著。
她是要自殺吧?會因為什么呢?那個被我碾過的女人...
當光線透過眼皮刺痛我的眼球時,我醒了過來——我甚至不太確定我有沒有睡著過。
六點了,我應該去洗漱,在吃早餐時看一會今天的時事新聞,然后換上無論穿多久領子都會不舒服的西服去上班。
刷牙時我看了會兒鏡子里男人深陷的烏青眼圈,和一臉喪氣的表情,然后決定不再照鏡子了。
無論發生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公司還是要去的。盡管翻遍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一條干凈的領帶這件事兒讓我困惑不已。我想不起來上一次叫洗衣阿姨來家里是什么時候了,好像是昨天,又好象是很久以前。
在頭痛自己是不是也快要加入那種亂七八糟毫無規律的人行列的過程中,我的車駛進了公司的地下停車庫。
地下車庫里格外顯眼的三輛警車讓我有些張皇,洗衣阿姨跑到了九霄云外,神經突然緊繃了起來。
辦公室一如既往的安靜,沒有騷亂,沒有明晃的手銬在等我。我小心翼翼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這一坐就是一天,我突然有點害怕把自己暴露在大片的陽光之下。
在同事們都去吃午飯的時候,我專注地對著電腦假裝正在認真工作。小張吃完飯回來的時候給我打包了一份咖喱雞飯,金黃色的醬汁灑出來了一點。
我絲毫沒有食欲,也絲毫沒有和別人交流的力氣,但我想不能表現的太反常。
于是我僵硬地扯著嘴角,像小張的方向道了謝。小張平時和我關系還比較好,他用怪誕地語調說:“大老爺們沒事兒瞎減什么肥,怕晚上壓壞了你女朋友啊?”
他笑得很刺耳。
我上哪找女朋友啊。
十七點時,我第一個走出了辦公室。發動汽車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已經多自由一天了啊。然后我有點高興,自己呵呵地笑了起來。
像是撿了不屬于自己的一百塊錢。
只是我沒想到,我會沒完沒了地撿錢。
想象里會锃亮明晃的手銬遲遲沒有出現,也許警察們根本沒有我想象得那么辦事得力。這個想法讓我因為身體原因愈發壞的心情好了一些。
我總是徹夜地失眠。所以白天總是精神恍惚,我的記憶力也變差了許多,昨天發生了什么,我絞盡腦汁也回憶不完整。
甚至就連和熟人聊著天,他的臉也會一瞬間變成陌生的模樣。
我還是不敢去醫院那種需要登記的地方,迫不得已之下在藥店買了助睡眠的藥品。可惜一切并沒有好轉,失眠來得變本加厲。
所以在周末午后,我拉上了全部窗簾后打算盡力睡一會兒時,腦海里一個女聲尖銳的響了起來。
“你不嫌臟不嫌亂啊?”
生怕好不容易的想法一縱即逝,顧不上思索為什么不是我自己的聲音而是個女聲,我迅速地找出電話然后打給了家政中心。
掛斷電話后我,隨手貼了一張便利貼在冰箱上,寫上了衣服和日期。
這么久以來我終于睡了一個完整的覺。
半睡半醒間我想,真好,逃過來了。
4.
很久以前我是一個生活很規律、很嚴謹的人,但是后來因為記憶力明顯的衰退,我無法再那么嚴格地執行曾經的生活。
所以當領導委派我下班以后去應酬客戶的時候,我并沒有像原來那么抵觸。
這次的幾個客戶難纏得很,不僅把談合約的地點定在了夜總會,還遲遲不肯最后敲定。足足喝掉了五瓶紅酒后,他們才終于在我的笑臉攻略下在合約上簽了字。叫代駕送走了幾個客戶以后,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夜總會門口,感受著涼風拂面的快意,突然萌生了開車兜風的念頭。
我看了眼手機,快零點了。我決定不再等代駕回來。
當再過一個紅綠燈就可以左轉進入回家的小路時,車載MP3響起了一首我沒聽過的歌,一個聲線喑啞扭曲的女人像念悼詞般唱著歌——這么難聽的歌我當然沒有聽過,可是為什么我的腦海里會出現似曾相識的感覺呢?
沒等我絞盡腦汁思索出結果,我看見了那個站在路中央的長發女人。電光石火般在我腦袋里閃過的想法并沒能停留,倒車踏板在理智之前踏了下去,我被驚慌包裹了整個人。
第二天我如坐針氈的瑟縮在自己的位置上時,小張遞給我了一份兒咖喱雞飯,醬汁灑出來了一些。
他刺耳地笑著:“大老爺們沒事兒瞎減什么肥,怕晚上壓壞了你女朋友啊?”
像是有股難以捕捉的氣流壓下了我因為惶恐緊繃神經。我愣了愣,不自覺得把腦海里那似曾相識的想法說了出來:“我哪有女朋友啊。”
“那個一天給你打二十個電話的姑娘不是你女朋友啊?”他狹促地笑,“還是說已經升級老婆了?你小子動作夠快的啊。”
女朋友?二十個電話?老婆?
陌生的詞匯讓我頭劇烈地疼了起來,那首喑啞的歌聲響了起來,昨夜那個站在馬路中央長發女人的模樣突兀的出現在了我的意識里。
我并沒有看清她的臉,但那張臉就是她的!我無比確定。
我猛地推開了面前的怪誕夸張笑著的小張,飛奔向地下車庫。
果然!
三輛并排停著的警車像是來自異次元的嘲笑,冷冷地看著我。
我顫抖著驅車回到家,瘋了一樣的翻找垃圾桶——十一張寫著衣服和同樣日期字跡的便利貼,我并不確定有沒有丟失遺落的。
但我終于確定,在我不完整的記憶中,在別人直行的時間中,我已經進入了一個平行維度兜了至少十一圈。
5.
我開始瘋狂搜集線索,在我進入這個平行圈前一點一滴的線索。
在那條直行線里,我有個每天給我打電話的女朋友,顯然她并沒有和我一起進入這個走不出去的平行維度。莫名地,我相信她會是我走出去的重要助力。
每一件事情都是那么的相似,除了那個晚上。
我只能一邊和我殘缺記憶戰斗,一邊回憶那個晚上第一次到來時的每一個細節。
我去應酬,喝了酒,開車聽歌,因為一首難聽的曲子撞了一個長發女人,倒車碾了她,繞路回家,刷車,因為‘回了家’和‘坐了電梯’兩個錯誤而沮喪的放棄刷車。
盡管有意識地繞了路,但我仍然放棄了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回了家——我還有個守財奴父親。
準確些說,在那個直行的時間線里,我還有個守財奴父親。那個為了錢娶了我媽又害死我媽的男人顯然也沒有和我一起進入到這個平行維度。
“你傻啊?你爸那么有錢,你干嘛非急著和他斷絕關系?”
“耗上幾年,他的錢不都是咱們的?”
尖銳的女聲在我腦海里響了起來,帶起了一陣嗡嗡的回音。隱約的熟悉感讓我頭痛的幾欲昏厥。
“你不嫌臟不嫌亂啊?”
似乎和那個提醒我整理房間的聲音如出一轍。
這個聲音,應該是來自我的女朋友吧。
得出這個結論以后,過于刺激的疼痛就讓我無法繼續思索了。
我知道,我得再去那個晚上看看。
我知道那個晚上還會再次到來,可是它何時再次到來,我無從知曉,就像我無法確定究竟什么時候我偏離了曾經的軌道。
‘那個晚上’如期而至時,我已經把這件事兒忘得差不多了。
幾瓶紅酒喝下去拿到合約書以后,我打開手機看了看。屏幕上碩大的幾個字‘看備忘錄’嗤笑著我可悲的記憶力。
重新閱讀了一遍整件事兒以后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心里對自己無聲叮囑。
要留意每一個細節,一定要走出這個不停兜圈子的平行維度!
我全神貫注地開著車,時間流逝,歌一首一首地播放著。終于,第五首歌響了起來——那個長發女人也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中。
她的目光直直地投射了過來。
是那張我素未謀面卻無比熟悉的臉,我腦海中的臉。車再一次從她身上碾過的那一秒鐘,因為恐懼,我在顫栗中瞪大了眼睛,瞳孔也不自覺地擴散。
伴隨著恐懼鋪天蓋地而來得是無名的悔恨和憤怒。
這張臉,和我腦海里那個屬于金爽的聲音完美重疊。
6.
呼嘯著奔騰回來的記憶爭先恐后地填滿了我的腦海。
金爽是我的女朋友。那天晚上我應酬客戶,卻邋里邋遢地忘帶了合約,金爽是來給我送合約的。
她不會開車,所以盡管喝了幾杯酒,我仍然堅持自己開車回去。
一路上金爽都在像只蒼蠅一般地絮絮叨叨,從我酒駕的危害講到我如何不講衛生如何邋遢,又講到我守財奴父親的財產。
握著方向盤的手已經青筋暴起,突突跳地血管盡己所能地訴說著我此刻煩躁——難纏的客戶,放言稱一分錢都不會留給我的父親,還有這個嘴比曾小賢還賤的女朋友。
終于我爆發了,我讓她滾下去。
而金爽不僅立刻讓我停車,還在下車前扇了我一嘴巴。
我從后視鏡里斜睨著沿著馬路漸行漸遠,嘴里卻仍然罵罵咧咧的金爽,胸口郁結的憤怒讓我惡從膽邊生——我把檔位調到了倒車的位置上,然后一腳油門轟了下去。
長長地吸了口氣,我緊攥著拳頭睜開了眼,身邊是我的心理醫生小張。
他把視線從報紙挪到了我身上,站起身拔掉了我手上的管子,苦笑道:“我還以為你會選擇在那個維度里一直生活下去。”
我站了起來:“這并不是你期望的,不是嗎?”繞過他走到了柜子邊,“哪有什么可以躲避現實的平行維度,時間在哪都不會停下前進的腳步。”
我不會再逃避了。
7.
小張身后的是一張男人微笑著的黑白照片。手指輕撫過他已成畫的細紋,淚終于涌出。
他是我的未曾見到最后一面的父親,一年前蓄意殺人投案自首后,因警方試圖翻案于獄中畏罪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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