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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泉  文/王宇昆

  (*注:本文純屬虛構)

  或許阿軟的一生與這沉默的泉水或多或少有著聯系。

  【一】

  西游記里有一回叫趣渡女兒河,作為拍攝地點的J鎮是這條河流的重要源地和腹地,人們不僅靠這條河滋育子孫萬代,更是將這段布滿神幻色彩的故事鑲嵌在生命的里里外外。

  女兒河的乳汁,燒飯得用,洗澡得用,搓衣得用。

  像蠕蟲一樣狹窄彎曲的河流蜷縮在綿軟的河道上,然后穿過J鎮有些躁動的心臟。

  一百多年歷史的J鎮祖祖輩輩一直像螞蟻一樣纏在這條不算妖嬈的綢緞上,無聲無息地流動著。

  阿軟從賓館出來已經是凌晨三點,天還沒亮。泄完火,他像是被吸干了濕氣一樣,松垮垮地扛著皮囊。阿軟跑到泉邊,用拴在泉邊石頭上的一根勺舀了一瓢泉水。

  四點的J鎮一切都是黑的,只有這反著月光的泉水發亮。

  阿軟在這一瓢水中看見了很多人的影子,他的手不禁觳觫,一口氣把這些人全咽進了肚里。

  半個月沒洗澡,第二日阿軟搓著身上的泥去那家他常去的網吧,想起昨晚**著自己的那個人倒也不嫌棄自己又臟又臭,想著,阿軟啐了一口唾沫。

  走過拐彎,突然一伙子人上來拿布袋套住了阿軟的頭,緊接著是密密麻麻地拳打腳踢,阿軟痛到無力反擊,像只蘆葦任人肆意搖擺。

  最后蛋子挨了一腳,阿軟痛倒在地上。

  “玩老子女人,先撒泡尿照照鏡子。”那伙人對著倒在地上的阿軟扔下這么一句話就走了。阿軟就這么倒著,覺得那人的聲音有點熟悉,像是那晚蘸喜視頻聊天對方的聲音。

  阿軟無力起身,假寐許久,凌晨三點又準時去了孕泉討水。

  【二】

  孕泉是女兒河的一口泉,西游記里讓女兒國的女人們懷胎的就靠這泉水。當然,故事畢竟是故事,J鎮代代人喝著這泉水生老病死,沒聽說過因泉水懷上胎的。

  幾年前,換了班鎮領導,孕泉被當做重點保護對象給供了起來。半年來,開發商在泉邊修修補補,政府天天文件里寫寫搞搞,加上漫無邊際的宣傳,孕泉一夜間成了J鎮的標志,四面八方的游客慕名而來,為了一探這神秘古老的女兒水。

  每年七夕,“女兒國”臨時組“國”,鎮上最漂亮的女子們成了女兒國的女兒,一天四十塊,阿軟村子里的姑娘們全去征聘了。姑娘們穿越回西游記里的女兒國,然后分散著站在泉邊表演舞蹈,時不時有游客趁機摸一把露在側面的雪白大腿。

  這些玩意倒是生財,這幾年,女兒河被粉飾得由村姑變名媛,滿身上下都是閃光亮片,政府花一個億修了個女兒河博物館,博物館里沒有博物,都是小商小販擺成排的物不美價不廉的紀念品。

  女兒河畔是女兒街,街前是這幾年剛剛建起的一到五星不等酒店和高級娛樂場所,鱗次櫛比。迥然不同的街后是破轉爛瓦的排排危樓和貧民窟。

  后來政府下令拆了這片灰色地帶,住在里面的人仿佛一夜之間被人扒光了衣服,光禿禿地站在人世間。阿軟就是被這顆炸彈炸醒的,他光著屁股跑出來,看著房屋一片一片夷為平地。

  他無力征討,只好隨外婆拿著可憐巴巴的撫恤金租了個十平米的樣板房。

  【三】

  阿軟這天回了家,看著熟睡在房里的外婆便躡手躡腳從衣櫥里拿了存折。

  一轉身一個脫鞋砸過來,正中腦殼,外婆下半身癱瘓,沒法下床,阿軟大概習慣了這種無力的訓斥,笑了聲走出家門。

  阿軟猶記得那天晚上干柴碰上烈火以后,蘸喜就再也沒出現過。最初見到這個雪白的女孩是在網吧的包間里,阿軟走錯房間,一推開門就看見一具光溜溜的身子對著電腦的攝像頭銷魂的扭動。

  阿軟一下子不知所措,剛想逃跑,就被這姑娘喊住了。那晚阿軟第一次告別十七歲,他像個饑渴的夜貓子,一把抓住夜晚流竄的耗子。當兩具肉體相互交匯,阿軟叫了出來,他說——我愛上你了,你叫什么。

  “前幾個月的旅游業績一直低迷,政府決定今年七夕旅游旺季大干一場。”

  這消息是阿軟那晚從蘸喜的嘴巴里得知的,電視網絡毫無報道,可說來也巧,七夕前一個星期,孕泉所在的地段就全封了,阿軟平常去的網吧就在這地段里。

  女兒河的夜夜繁華在這幾天全然死寂,像是浮在水面的魚因喂食受到驚嚇游去了浮萍深處。

  這虛妄的沉默沒多久,七夕節孕泉盛裝開幕,河段被重裝一番,修了個收費的五星級公共廁所,據說地磚是從德國進口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女兒街上還冒出了好幾家無痛人流所。

  【四】

  后來這幾日,孤單的阿軟發瘋地想念蘸喜,但蘸喜已經好久沒有出現在網吧里了。阿軟只好在腦袋里想蘸喜的樣子,然后發現身上的某處神經也隨之而堅硬緊張了起來。

  阿軟的網吧里今天來了很多不認識的人,阿軟走出門一看才發現孕泉這塊地段上塞滿了游客,還包括許多外國佬。一抬眼看見巨大的顯示屏上寫著“專治不孕不育,就喝甘冽孕泉”的紅色廣告,阿軟對著這可笑扎眼的一行字罵了句臟話。

  之后阿軟又回了家,這次沒有拿存折,而是偷了外婆的耳環出來,外婆這次睡著了沒有發現。當然其實并非未發現,而是已經麻痹。

  每日的網吧通宵后,阿軟都會干渴著走去孕泉討水喝。

  經過路中央時看著原來同村一個姑娘做了女兒國里的女兒,在孕泉旁的博物館門口做招待,一個外國佬假裝問路的樣子樓了一下她的腰,然后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大概寫著電話。

  阿軟啐了口痰。

  七夕節的第一天,孕泉便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大多是女人,其中也不乏有陪女人的男人。排在頭上的人交了一大把現金,然后舀了一瓢孕泉的泉水喝進了肚子里。第二個人想要刷卡但卻沒Pos機,急的跳腳,好不容易排來的號只好讓給后面的人。

  此時阿軟感覺嗓子眼要冒煙了,但只好轉身離開。剛沒走出幾步便驚詫地看見街上無痛人流所前排起的隊伍,隊伍比剛才看見的短不了多少,排隊的人似乎更加焦急。

  阿軟有些奇怪,難道是喝了孕泉的水都懷孕了?這時候,旁邊的一家三星級酒店擺出了廣告牌。

  “術后休養鐘點房,一小時一千塊。”

  阿軟被這躺一小時花一千塊的床嚇了一跳。一路都沒找到水喝,于是只好回網吧,他走著走著突然被腳底下絆了一下。是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

  阿軟想不了那么多,拿起水瓶一飲而盡,味道甘甜清冽,跟孕泉水真是有的一拼。

  【五】

  全鎮最高級的病房里,一個嬌小的女人蜷縮在床中央。她的床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果籃、營養品。她睡不著,若有所思的樣子,這時候聽見有人走進來。

  是護士,護士是來給她換點滴的。“小姐,這瓶是剛剛從美國空運過來的藥,對病人有非常好的恢復作用。”她沒有回應,而是把身子側向另一個方向。

  護士小姐沒走多久,枕頭下面的手機又響了。“等你好了以后,就移民,手續我已經辦好了。”電話里是一個粗糙但卻熟悉的聲音,她依舊沒有做任何回應,沒有等對方說完就掛了。

  空冷的病房里,一切都是白色的,只有她眼鏡里的那個人不是。但當她想起他的時候,她又覺得自己是這么的可笑。

  可是思念那頭的人呢?是否也在想念自己?

  七夕節的第一天下午,阿軟被帶進了警局,原因被指控**,阿軟起初掙扎,但最終無用。

  他說他想在進去之前再看一眼外婆。回到家,外婆一個人坐在床上目光呆滯著看向窗外,阿軟把那雙還沒來及典當的耳環還給外婆。外婆說你為我戴上吧,然后阿軟就哭了。

  他哭的原因有二,其中一個是因為他的肚子突然劇烈的痛起來。

  呆在拘留所的第二天,阿軟的肚子已經漲到不行。他疼痛的直喊娘,但無人應他,他看著警官從鐵網前走過。

  “鎮長的女兒你都敢玩,你小子下面還真是硬啊。”這一句話活是把阿軟震住了,阿軟呆呆地癱坐在地板上,肚子的劇痛似乎傳遍了全身,他又哭了。痛到不知何時,阿軟累得閉上了眼睛。

  他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里看見了那晚勺子里的重重人影。只是他們都挺著大肚子,不管男女老少。大肚子的硬朗青年,大肚子的赤腳孩童,大肚子的耄耋老人……甚至大肚子的家禽畜生。阿軟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現自己的肚子已經大到遮住了雙腿。

  無數個大肚子在女兒河畔的道路上緩慢的行走,他們的肚子不斷變大,導致他們的步伐越來越緩慢。

  突然在阿軟眨眼呼吸的那么一瞬。

  所有人的肚子都炸開了。

  【六】

  七夕節的這么一搞,J鎮又靠著旅游賺了一大筆錢。

  政府經濟部門的報告上,本月的稅收直線上升,鎮長樂得合不攏嘴,拍了一下桌子,說是要獎給項目負責人每人一套宅子。開完會,鎮長大人沒有乘公車,而是開著一輛奇瑞QQ去了蘸喜所在的醫院。

  推開門,女孩仍躺在床上閉著眼睛。

  “最近爸爸太忙沒時間照顧你,你就要給我生個孫子?多虧你阿姨匯報的及時。”男人口中的阿姨比女孩僅僅大五歲,聽到這蘸喜緊緊皺了一下眉。

  “不過幸好,一切都解決了,現在你就專心養好身子,下個月去澳大利亞,我在那給你買了一套房子。”站在病床前的男人兀自面朝著背影說了很多很多,眼前瘦弱的身體像是一堵虛無的墻。

  女孩突然轉身。

  “他現在怎么樣?”

  “這個孫子現在很好,我不會把他怎么樣的你放心。”說完男人把一張信用卡放在了女孩的枕邊。

  七夕遠去的孕泉雖稍微平靜了下來,J鎮又聒噪起來。

  一大早J鎮政府大樓前就擠滿了人,人和人的肩膀雖相隔很遠,肚子卻緊緊挨著后背。

  人們舉出橫幅,有人大聲喊叫,有人向政府大樓里扔雞蛋,甚至有人**了衣服盤著腿在政府大廳里打坐。“我老丈人喝了水管里的水,現在肚子大得都像個氣球。”一個胖女人突然刺耳地一聲似乎點燃了所有人的憤怒。“你們給我們送的水里到底放了什么,我兒子被大肚子壓得都走不動道了。”此起彼伏的喧鬧聲要將J鎮的上空撕成碎片,可是并沒有政府的人出來回應。

  人們不知道原來政府還有一個急用的地下通道,于是這群人便在門前呆了一天一夜。

  阿軟夢里的一切都活生生地發生了。他的肚子和電視新聞里的人一樣大,大到自己喘不過氣來。這條新聞僅僅播送了十五秒就突然被切換,換成了一條體育新聞。

  阿軟有些緊張,又有些害怕。但他摸不清這緊張和恐懼的源頭是什么。于是他又想到了她,想到了那晚纏綿的呼吸聲。

  【七】

  鬧事第二天,政府內部召開緊急會議。

  會上對忘記關停已播撒藥劑的河水通向居民家管道而造成重大事故的負責人做出了免職處理,并決定新修一口泉水,名字就取西游記中打胎喝的泉水之名——“落胎泉”。

  會議室里隨處可以聽到門外已經喊了一個早晨的鬧事聲音,官員們卻依然冷靜的圍坐在一起。可是要興修新的泉水需要足夠的資金。

  “先用下半年的預算,這群人想要甩掉大肚子,就必須高價買這泉水,這樣我們的資金就回來了。”經濟部門的發言人義正言辭地提議。

  話音一落會議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鎮長這次笑的連臉上的褶子都多了好幾道。

  “那快讓醫療衛生部門的人研究藥劑。”鎮長神色從容,“對了,一定要把網絡和電視對這件事情的報道封鎖的嚴嚴實實,否則我拿你是問。”

  會議結束,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鎮長摳了摳有些發癢的腳底,然后快速套好皮鞋。

  十平米的板房里,外婆的肚子壓得她喘不過來氣。

  她思前想后覺得沒有吃什么異樣的東西,只是那天自己懶得燒水,就推著輪椅直接對著水龍頭喝了幾口。

  外婆躺在床上,她望著天花板,眨眨眼,好像看到了阿軟的臉龐。她是如此的厭惡這張臉,她不想看見阿軟那雙眼睛,于是外婆閉上了雙眼。她的呼吸變得緊促,有些喘不過來。

  外婆還是睡著了,而且醒沒醒誰也不知道。

  【八】

  沒過多久,落胎泉的揭幕儀式在電視上現場直播,全鎮的大肚子又在泉邊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因為泉水非常稀少,所以我們采取拍賣的形式。誰出價高誰就能買到。”發言人自己鼓掌仿佛是在稱贊自己為大家帶來了福音和希望。

  阿軟看到這一幕啐了一口唾沫,嘴里罵罵咧咧。他看著四方屏幕里那條長長的如蛇一樣的隊伍,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這條隊伍彎彎曲曲,裝滿了怨聲,但隊伍里的人又無可奈何,任人擺布。

  關了電視的阿軟倒在了拘留所的床上,他的頭枕著自己的雙手。他好像是坐上了直升機,向下看,看到了彎彎曲曲的河道,這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女兒河,她幽回曲折,就像剛才那長長的隊列。

  呼吸被胸口下方沉重的包袱壓得疲倦急促。

  此時此刻,阿軟最后一次回憶起了他和蘸喜的故事。

  阿軟在網吧通宵了一個月,每次早上出門都會瞥見女孩坐在角落里偷望他,他覺得女孩喜歡他,于是便故意假裝走錯房間,但當他看到女孩赤裸著身體的時候,心里長久以來堆砌的那座純美的塔瞬時崩塌,本想離開,但卻被女孩叫住了自己的名字。

  蘸喜竟然知道阿軟的大名。

  蘸喜把阿軟叫了回來,近距離地向阿軟表白,然后突然踮起腳吻了他,這一切都來的倉促,蘸喜忘記關閉視頻聊天,這一切于是被視頻的那頭看的清清楚楚。

  沒有任何理由的,也沒有任何多想的,那晚后來,阿軟和蘸喜開了房。

  回憶被疲憊的喘息夾住了尾巴,留下耳邊蒼白的忙音。

  阿軟沒了力氣,現在他只想再喝一口孕泉的水。

  

本章作者隨筆:

        本文運用雙主線,看似兩條主線有所距離,但是或許讀完的你會發現,其實他們之間有著永遠也說不清的聯系,希望這篇文章可以帶給你新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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