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情勘破（3）

　　回宮的馬車雖是四平八穩(wěn)，可謝盈袖卻覺著一路硌得慌，顛簸地渾身疼痛難忍。尤其肩頭的那處，撕心裂肺地叫囂起痛意來。

　　她咬唇忍住痛，直覺冷汗涔涔，濕透重衣。分明傷口已經(jīng)愈合多年，卻像是一瞬間被人挑破血肉，殘忍切割。

　　忍言坐在馬車前邊，聽得轎內(nèi)隱隱傳來鈍重的撞擊聲，不由小聲道：“娘娘?！?/p>

　　里面的聲音漸歇，謝盈袖揭開轎簾，臉色蒼白，啞著嗓子道：“快些回宮?！?/p>

　　忍言被她的臉色嚇了一跳，慌忙吩咐車夫加快了行程，自己一揭轎簾，進去照料。

　　謝盈袖壓著肩頭，虛弱地靠在轎壁上，眼眸半闔，瞧見忍言進來，狠狠道：“替我去查一個人，莫讓我爹我知曉。”

　　謝盈袖離開不久，宓笑也打道回了涼風殿。雖是剛出了佛門凈地，可心中卻愈發(fā)地惴惴不安。先前為了不將薛其幀牽扯進自己同謝盈袖的事端，有意讓他得了個閉門思過的罪名。

　　一是讓薛其幀避過謝盈袖的算計，二是索性替他籌備出時間，以便來細查當年之事。

　　前一日宓笑已經(jīng)暗地里傳了信箋與薛其幀，約定于今日在靈覺寺會面。然而，薛其幀卻并沒有來——以薛其幀的性子，是決計不會隨意爽約的，莫非是他那處出了狀況？或是發(fā)現(xiàn)了新的線索，以致被人為難？

　　宓笑皺著眉，心事重重。耳畔又回響起謝盈袖在佛殿中的那番話——盡管早就猜到，謝家支持青持登基即位，肯定會得到許諾，只是真正聽到的時候，心情卻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平靜。

　　你若生子，即為皇長子，若生女，即為皇長女。宓兒你說，這樣的福分可夠了？那是青持的信誓旦旦。

　　言猶在耳，卻不過是逢場作戲的謊言。

　　宓笑冷冷一笑，笑中卻又帶著難以遏制的苦澀。

　　薛其幀被罰思過半月，閑賦在家。然而，心中牽念著宓笑之事，哪里曾真正地閑下心來，倒是日漸焦灼。

　　朝中官員，無論品階，一一細查，竟果真查出些線索來。宓家謀逆之事落定之后不久，朝堂局勢波譎云詭，官員或升或貶，更甚者，下獄問斬。雖未具雷霆萬鈞之勢，然如若有心追查，諸多事件間，確實有著千絲萬縷的憐惜，疑竇叢生。

　　只是，這其中牽涉諸多前朝秘事，許多當事人都已不在人世，相關(guān)之人亦大多遷離，是以困難重重，難以排查。朝廷宗卷或有記載，卻又不是薛其幀力所能及，只能希冀宓笑在皇宮之中秘查。

　　薛其幀猶豫了片刻，取過信箋，略作思忖，提筆寫下側(cè)柏葉、天門冬、續(xù)斷幾字，還欲再寫，忽聽得輕柔的敲門聲。他一面寫著藥名，一面揚聲道：“進來?！?/p>

　　門扉一聲輕響，卻是蘇浣容推著輪椅慢慢進來。

　　薛其幀趕緊起身到蘇浣容身后，把住她的輪椅，慢慢推到桌側(cè)，一面斟茶，一面責道：“更深露重，你身子一向弱，行動也不便利，何苦折騰自己？來，溫溫手?！?/p>

　　蘇浣容接過茶杯，握在手中，卻低下頭柔聲道：“你都在屋里關(guān)了一整天了，連晚飯都沒吃。我雖知你定是有事不便打擾，只是到底放心不下……所以……”茶水氤氳的蒸汽朦朧了她的眉目，更添柔情。

　　薛其幀聞言心中泛起暖意，伸手覆住她的手背，微笑道：“不過是一些太醫(yī)院中的瑣碎之事，你不必擔心?！闭Z罷，目光又落到蘇浣容的膝蓋上，皺眉輕嘆。

　　“薛郎不必介懷，我早已習慣了坐輪椅，何況，能這樣陪在薛郎身側(cè)，浣容已經(jīng)歡喜都來不及?！碧K浣容瞥一眼薛其幀，又倏地側(cè)過頭去，吞聲道：“除非薛郎嫌棄浣容累贅?！?/p>

　　薛其幀已然連著多日愁眉不展，此時倒是真心笑了出來，有意逗趣道：“是，是，就是嫌棄你這個小累贅包，恨不得你快點好，巴不得你快點好。這樣滿意了吧！”

　　蘇浣容不答，卻也抿唇笑了。

　　薛其幀溫聲道：“你這腿本是需要每日針灸一番的，今日倒是我耽擱了。”

　　自知曉薛其幀與宓笑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蘇浣容便多長了心眼，時刻留意著動靜。果然昨日便截到了一封密信，信中大抵是用了暗語，看不分明看，可落款卻是，綏陽親啟。別人未必知曉，可于蘇浣容卻如五雷轟頂。

　　他居然連這個都告訴了她。這明明是薛其幀與蘇浣容的之間的秘密，她以為他不會再同第三個人講，不會跟第三個人講述過去，袒露內(nèi)心的傷痕。

　　蘇浣容面無表情地盯著落款，緩緩將信箋擱到燭火上點燃，直至它一點一點燒成灰燼。

　　蘇浣容的眼睛遠遠地落在薛其幀的書桌上，心不在焉道：“薛郎勞心了一日，也該歇息了，針灸之事，明日不遲?！?/p>

　　薛其幀笑笑，伸手去脫她的鞋襪，道：“你啊，針灸總是能賴一日便是一日，你的腿還想不想要了啊？”說完，起身去里間找那套針灸的器具。

　　蘇浣容趁著他離開的間隙，極快地滑向書桌，目光在信箋上一掃。

　　墨跡未干，看來是剛下的筆，寫到一半被自己打斷了。只是……這果真是藥方？她心下狐疑，聽見薛其幀出來，她極快地退了回去。

　　蘇浣容即便放松了全身穴道，更有意服食了麻痹下肢的藥物，可在銀針刺入涌泉穴的瞬間，仍是鉆心的痛，卻偏偏不能再薛其幀面前顯露分毫。

　　薛其幀仔細地看著蘇浣容毫無知覺的神情，帶了幾分愧疚：“還是沒有感覺？”說完，輕輕旋了旋銀針，又望向蘇浣容。

　　蘇浣容緩緩將手縮進袖中，咬牙握成了拳，白著臉向薛其幀輕輕搖頭。

　　涌泉穴是人足底至關(guān)重要的穴位，可她卻毫無感覺。明明腿骨經(jīng)脈之傷，早已痊愈，卻始終沒有知覺，更別提行走。薛其幀懊喪地將銀針拔出，勉強笑著安慰道：“不要急，慢慢來，總得些時日才行?！?/p>

　　蘇浣容點點頭，柔聲道：“便是這般也不要緊，浣容倒是情愿這般陪著你。”

　　薛其幀無奈一笑。

　　蘇浣容話題一轉(zhuǎn)，隨意道：“我方才進來的時候，好似看見你在寫什么，可是藥方？”

　　“喔，不過是宮中一位娘娘身子不爽利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方才突然想起一個方子。”薛其幀手腕一頓，淡淡道。

　　蘇浣容垂眸望著薛其幀，伸出的手猶豫了半晌，卻最終沒有落在他的頭頂。

　　她雖不及薛其幀通曉藥理，可是近朱者赤，而且自己也是傷殘之身，中藥的藥性用途多少是知道些的。天門冬、側(cè)柏葉、還有續(xù)斷，根本就沒有什么相通的藥效，這樣的方子開出去，若是教內(nèi)行太醫(yī)瞧見，必會覺察出不妥。

　　與其說是藥方，還不如說是——密信。

　　薛其幀低著頭，不曾看見蘇浣容臉上古怪地笑容。

　　“薛郎？我們什么時候離開這兒？”蘇浣容驟然發(fā)問，聲音卻是軟軟的，帶著女兒家的嬌憨，眼眸中亦是滿滿的期盼。

　　薛其幀避開她的眼神，微笑道：“怎么突然說這個？”

　　“因為薛郎你答應過我的，此間事了，便離開洛城，從此天涯海角，再不入這權(quán)謀腌臜之地?！碧K浣容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你說過的，伴君如伴虎，只要待在宮里，便沒一日能徹底安睡，你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墒茄?，你卻離那兒愈來愈近了，遲遲不肯收手回來?！?/p>

　　薛其幀沉默了片刻，抬頭望著蘇浣容，沉沉道：“阿容，我從來沒有忘記對你的承諾……只是……我暫時不能離開這兒?！?/p>

　　“暫時……是多久？”蘇浣容對上薛其幀的眉眼微笑，緩緩道。

　　薛其幀語塞，慢慢將銀針一一歸位，沒有再開口。

　　暫時是多久？薛其幀自己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回答她？宓笑勢單力薄，宮中處處是陷阱，沒有后臺，只怕即時便會尸骨無存。

　　那日，宓笑明知藥中有毒，卻向薛其幀斷然道，謝盈袖此番不過是試探，想看兩人之間是否有牽連，目的是想要剪除她僅有的羽翼。只要薛其幀將毒藥奉上，自會有人善后。

　　當時薛其幀堅決不同意，再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跟孩子的安危冒險，既然知道藥里有毒，則當避而遠之。

　　但宓笑只說自己已有打算，決心已定，根本不聽勸。薛其幀在端上藥盞時，幾番差些想將藥盞摔碎，但為宓笑從容神態(tài)震懾，稍稍安下心來。最后，竟真的在靜汝身上發(fā)覺了貓膩。解藥便是她放進去的——原來靜汝也是皇后的人。

　　只不知，現(xiàn)在宓笑身邊已經(jīng)換了丫鬟沒有。

　　但甲魚湯料一事，宓笑卻是只字未提，想來分明是早就安排算計好的。雖然旁人都瞧見了她臉色蒼白，薛其幀卻知道，她眼角有淚，卻未見一絲真心。

　　她雖然說了她會生下這個孩子……可沒有人能夠強迫她去愛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

　　真是個殘忍的母親！薛其幀突然有些后悔，當初是自己逼著她留下孩子的，不愿她這一生埋葬在仇恨中，然而，還是忽略了她的感受?；蛟S，對她而言，仇恨比愛更容易，更自在。

　　這樣一個既脆弱又絕情的姑娘，與他的過往有著交疊的姑娘，叫他如何能自私拋下遠走，至少，得幫著她找到另一個支柱，讓她不至于自暴自棄，玉石俱焚。

　　蘇浣容聽不見薛其幀的回答，復又輕聲道：“是多久？”只是這聲音愈加的不安忐忑，好似早已做好被否認的準備。

　　“不知道?！毖ζ鋷厥帐昂昧怂幭?，站起背過身去，茫然道了句：“阿容，我不知道?！彼钦娴牟恢?，只知道，現(xiàn)在絕對不是走的時候。

　　蘇浣容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隔了許久，方苦澀道：“我明白了。這句話，我也不會再問。”

　　薛其幀心中愧疚難當，卻不敢回過頭去，唯恐看見她那失望而受傷的眼神。

　　輪椅的聲響慢慢遠去，屋內(nèi)一片死寂。

　　薛其幀回頭望著大開的房門，屋外冷月當空，滿庭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