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情勘破（2）

　　這是自謝盈袖離開謝府前往祖祠之后，宓笑第一次見到她。盡管兩人不動聲色間已然交鋒數次，可見面卻是第一次。青持將宓笑護得緊，等閑之人沒有諭令根本入不了涼風殿，平日間往來也都是宓笑親信的宮人太醫。

　　宓笑望著謝盈袖慢慢走近，把著細辛的手徐徐起身，默然不語。

　　謝盈袖的目光從宓笑臉龐上滑過，落在殿中的三座大佛上，自語道：“本宮方才見妹妹在此，還以為殿內是送子觀音像呢，便也尋思著過來一拜，求菩薩庇佑早懷龍子。”

　　細辛反應過來是皇后，慌忙便要跪下，一面張惶請安。

　　宓笑一把攥住了細辛的手腕，沒讓她跪下去，反倒自己上前一步，只微微將身子一福，言語淡淡道：“宓笑身份低微，只怕是擔不起皇后娘娘這聲妹妹。”

　　忍言見宓笑駁了謝盈袖的面子，哪里按捺得住，卻不好直接向宓笑發難，卻是沖著細辛斥道：“放肆，見到皇后娘娘還不下跪。”

　　宓笑淡淡瞥了忍言一眼，向著謝盈袖笑道：“不愧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丫鬟，伶牙俐齒的。如果娘娘介意，那宓笑也只好……”宓笑一面說著，一面扶著腰，艱辛地彎下身去。

　　謝盈袖將欲挺身而出的忍言向后一帶，沖宓笑柔柔道：“妹妹說笑了，本宮哪敢讓你下跪啊，你這肚子里可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兒，容不得半點差池。只是……”她靠近了些，湊到了宓笑耳邊。

　　宓笑下意識地退開半步，然而那幽幽地聲音仍然跟了上來：“只是可惜了。”謝盈袖在她耳側意味深長，飽含憐憫地說了這么一句話。宓笑心底陡然一寒。

　　謝盈袖含笑看著宓笑的反應，復又望著佛像自語道：“雖不是什么送子觀音，但既然來了，又豈能褻瀆神靈。忍言，替我拿三炷香來。”

　　她倒也是神色莊重，旁若無人地許愿進香，悠然道：“皇上曾許諾謝家，謝家所出，必是嫡長子。任何妃嬪不得先于謝氏有所出。所以說，妹妹肚子里的孩子……可惜了。”

　　宓笑神色微變，卻極力隱忍住太陽穴間忽而涌上的暈眩，勉強扶穩了細辛，一字一頓接道：“多謝皇后娘娘提醒，宓笑必當銘記在心。”

　　“妹妹不必客氣。”謝盈袖上了香，回頭盈盈一笑，怡然道：“在外也耽擱得久了，后宮事務繁多，不比妹妹清閑，本宮就先回了。”

　　眼見周遭進香的人流愈多，謝盈袖此行目的已經達到，無意多做耽擱，撇下宓笑徑自出了殿門。

　　那端凌霑同僧人一前一后相繼而來，正要入殿，恰見一個宮裝女子迎頭出來。

　　他下意識地避開，目光卻不禁在她身上一溜——但凡跟皇宮相關的，他向來留心。然而這一瞥卻讓他愣在原處，再挪不開眼，整個人渾似雷劈。

　　謝盈袖發覺殿門處迎面走來陌生男子，本以為那人會主動退讓，卻不料竟一直盯著自己。心中訝異何人竟如此不知禮數——縱然不知她的身份，路遇陌生女子也不應當如此放肆注目。她微蹙了眉，抬眸望了來人一眼，待看清來人的面目，她仿佛陡然失去了渾身支撐，更分辨不清，這周遭是真是假，自己究竟是在夢中還是現實，目光卻再不能挪開一分。

　　“娘娘，皇后娘娘……您沒事吧……”忍言察覺肩頭驟然一重，卻是謝盈袖虛浮無力地半倚在自己身上，于是慌亂發問。

　　凌霑本是習武之人，耳目聰明，較常人敏銳許多，此時更是聽得一字不落，不由地臉色又慘淡上幾分——原來她竟是謝家長女，竟嫁入皇家，成為了皇后。

　　那日在悅來客棧遭到謝家圍剿，迫于形勢，不辭而別，他原本只當是萍水相逢，卻不料這之后，竟再不能忘懷。他也曾四處尋覓，在洛城中反復打探，只為再同當日那位姑娘相見。縱然知曉謝家在洛城的根基深厚，自己行蹤已然暴露，在洛城多留一日便是多一成的危險。但他就是沒法放下，仍在京畿徘徊了半月有余，卻再也沒能見到她，之后才心灰意冷地離開了洛城。

　　他只當此生無緣再相見，卻不料會遭遇今日這等情狀——相見爭如不見。

　　凌霑的喉結上下吞咽著，想說的話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能怔怔然地望著謝盈袖，靠近半步，再半步。

　　當真是毫不相干的人生，若不是當年自己心血來潮，離府出游，若不是那突如其來的一箭。便是此刻相見，亦不過是萍水相逢，當一笑而過。卻偏偏帶著那些沾著淚水的往事，陳年累月的傷口，輾轉難忘的辛酸苦楚，可悲可笑的念念不忘……

　　既然當日已然決定要拋棄，今日又何須重拾？

　　謝盈袖眸光一閃，優柔動容的淚光悄無聲息地隱退到眼眶下，優雅卻冰冷的笑容慢慢在她的臉上浮現，恰似伶人傅粉做戲，不露半點真情實意。

　　凌霑胸口一窒，頓住了腳步。

　　謝盈袖目光中空落落地，臉上卻帶著笑，慢慢向著凌霑走來。

　　五步，四步，三步……兩步……一步……半步

　　終于，謝盈袖擦著他的衣袖，自他身側從容走過，凌霑已然不知道自己應當做出怎樣的表情。就如同自己掛念很久的一樣東西，一直深信不疑它就是自己的，卻驀地被人告知，那并不屬于你，一切都是你的錯覺，是你一廂情愿罷了。

　　凌霑的手僵硬著，終于摸到身側冰冷的劍柄，緊握手心，好似這樣，才能回復一絲的冷靜。

　　緇衣僧人已經從后面慢慢走上前來，持著念珠跨進了佛殿，正看見宓笑失魂落魄地立在蒲團側。認出正是上次在殿中相遇的女施主，不禁微笑道：“施主別來無恙。”

　　宓笑惘惘地回過神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位慈眉善目的緇衣和尚，是上回與自己探討眾生因果循環的那位。

　　回想起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前前后后，心中生涼，物是人非。恍惚間，倒對眼前這位一面之緣的僧人，平添了熟稔信賴。

　　宓笑低眉雙手合十，微微一禮，柔聲道：“一切安好，多謝師傅掛念。”

　　那僧人的目光滑過她微隆的小腹，和善笑道：“看來夫人數月之后，又要多添一樁喜事。今日理應去觀音像前上兩柱香，大雄寶殿竟是不太應景。”

　　宓笑知曉他說的是自己身孕之事，笑而不語，只是笑中不見歡欣，更多茫然愁思。

　　“施主在猶豫什么呢？”那僧人沉默了片刻，開口，手中念珠挨個兒自他掌心滑過，難以言表的熨帖。

　　“猶豫？”宓笑略帶詫異：“師傅何出此言？”

　　“上次遇見施主的時候，言辭間雖然偏激桀驁，可卻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堅定不移。然而這次，施主卻言辭閃爍，目光游移，心不在焉。分明心中有著不安。而不安，來源你內心的動搖。”僧人垂首，輕舉手中佛珠至唇前，言語平和，叫人心境安寧。

　　宓笑此刻心中有著些彷徨，帶著些許柔軟，好似一柄軟劍，未見血前，總帶著些江南煙雨，桃花流水的溫良柔情幻想。她回首望著佛像，喃喃道：“不安？動搖？猶豫？開弓哪有回頭箭，這些毫無意義的情緒，我絕不會允許它們出現……”

　　“做人也好，做事也罷，都沒有絕對的對錯。一味堅決，只會蒙蔽心智。人心如衡器，只有在搖擺不定，猶豫不安之后，才能得到內心真正的平衡與安寧。”僧人緩緩道。

　　“人心如衡器……”宓笑默念道，將此話在心中咀嚼幾番，過得半晌，微笑道：“多謝師傅開導，奈何宓笑不過凡俗中人，太多勘不破，然此間深意當恒念之。”說畢，恭謹回了一禮道了辭，走出兩步，卻又回過頭來，輕聲道：“不知師傅法號為何，他日若有緣，許能再見。”

　　那僧人望著宓笑羸不勝衣的背影，心中也不禁幾分憐惜，合掌道：“天南地北逍遙客，人生何處不相逢。施主可喚我念空。”

　　宓笑聞言一笑，翩然而去。

　　凌霑見得宓笑離去，匆忙上前來同念空說明緣由，然后道別。

　　念空喟然：“原來你找尋已久的宓家遺孤便是她。果然冥冥之中，皆有定數，不成想，我竟早就認識了她。”

　　凌霑自見到謝盈袖之后，便形容消沉，神思不屬，此刻聽聞念空言語，仍是詫異，復又感慨：“果然是該來的逃不掉，只不知是劫是緣……”然話一出口，凌霑便發覺了自己的失態，苦笑道：“徒兒便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