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輕輕撩開從天而垂的黛青色帷幕……為了趕到泰山頂上觀日出,我乘坐第一班旅游車向中天門進發。車燈忽閃忽閃,借著亮光,可以看見立在路旁的路標,和畫“Z”字形符號的木牌。車里的人像失去了地球的引力一樣,左右搖擺著,將要被這輛似乎像沖出大氣層的紅色旅游車帶向那飄飄欲仙的佳境。
五點半,車子停在中天門。“這兒離泰山頂還有多遠?”人們爭著問那個賣竹棍的老人。
“還有一半路,你們鼓足勁兒往上爬吧。買竹棍兒了,二角錢一根。”老人操著山東口音在高聲叫喊著。
“拄上拐杖爬泰山還算什么好漢?”我藐視那些拿棍子的爬山人。
“買一根吧,到了十八盤,你就知道這竹棍的作用與力量了。”我的身后傳來一位老人的聲音,他擠上前挑選著竹棍。朦朧的晨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臉色,但從那削瘦的身子可以看出他的體力已不濟了,甚至有點弱不禁風。“對于您來說,這根細細的竹棍恐怕是幫不了什么忙的。”我在嘲笑他,口氣有點不近人情。他并不在乎我的態度,只是淡淡地回敬了我一句:“你可不要有眼不識泰山呀。”
我沒被他說服,到底沒買竹棍。我自信而固執,相信自己的兩條腿,相信自己的氣力與意志。
“爬山了!”一個大嗓門兒的小伙子拿著手電筒在前面引路。人們一個挨一個,像一條黑色的長蛇蠕動在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小道旁邊是萬丈深溝,我攀登著一塊塊巖石,害怕得腿都有點顫抖。“不要往下看。”黑暗中,我聽出是那位老人的聲音。頭頂上,星星閃閃爍爍,像一顆顆玉珠,仿佛伸手可摘。上了中天門,路都變成石階,比剛才好走多了。于是,我們一伙年輕人都跑了起來,有的還邊走邊高聲唱著:“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上了年紀的幾位老人到底被我們甩在了后面。
黑色的帷幕終于被霞光刺破,突兀的峭壁歷歷在目。為了趕在太陽的前面,我們幾乎是一路小跑,當到了朝陽洞時,我的兩條腿象灌了鉛,怎么也抬不動了。口干舌焦,汗水淋淋。坐在小茶攤前一口氣喝了兩大碗茶水。休息片刻,我問賣茶水人這兒離南天門還有多遠?他說六華里,還得爬一小時三十分鐘。看了看表,我計算了一下,現在用最快的速度爬,也趕不上看日出了。我不禁有點泄氣,既然看不到日出,那么上泰山還有什么意義呢?抬抬腿,又酸又疼。此刻,我多么希望有一根竹棍支撐著。威嚴的大山,陡立的石階使我不由得有點望而生畏。我幾乎沒有勇氣再往上爬了,盡管南天門像一座光彩奪目的仙宮在誘惑著我,但我只能發出望塵莫及的嘆息。我想往回返,但剛退下幾級臺階,卻與那位買竹棍的老人相遇了。
“累了吧?”他氣喘吁吁地問。
“不,”我的臉變得一陣通紅,想極力掩蓋那不自然的窘相。
“爬泰山也是一門技術,盲目地往上沖是不行的。要懂得積蓄力量,路還長著哩。給,把這根竹棍拿上。”他的眼睛里射出剛毅而溫柔的光。神態鎮定、嚴肅,好像要去完成什么神圣的事業似的。
“謝謝您了。”我不好意思地接這棍棍兒,盡管渴望得到它,老人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拿上吧,咱倆輪著使它。”我知道他也并不輕松,臉色在這過度的勞累中顯得疲憊而無精打采。不過,只一剎那間,他就用自己的意志力抑制住了,疲憊消失了,看不見了,給人的印象仍是一個精神抖擻的,樂觀而開朗的老人。
“您也是專程來旅游的?”我望著老人背上那個黑色的大皮包,好奇地問。
“作為中國人,不登泰山可是最大的遺憾……”我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已來到對松亭。
從對松亭這里到南天門這段路,石階依山勢曲折而上。稱為十八盤,盤道宛如天梯高掛于南天門,故有“天門云梯”之稱。我爬到升仙坊,實在沒有一點力氣再往上爬了。抬頭仰望,一條彎彎曲曲的石階盤旋而上,朱紅色的南天門懸掛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白云繚繞,薄霧茫茫,南天門在霧中時隱時現,猶如一座空中迷宮。望著南天門,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奶奶給我講的那些神話故事。她說南天門開了,就有一條通向人間的天梯,有福氣的人蹬著梯子就能升天。那時,我常常望著天空呆想,盼著那南天門打開的時候……沒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一條天梯真的通向人間,南天門敞開著,它在迎接各地游人的到來。我激動、興奮,而且還有點膽怯。能爬上去嗎?我在猶豫、徘徊。
“爬呀,不要回頭,不要往下看。”老人在旁邊提醒我:“登十八盤,你心中首先要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他雙手扶著鐵欄桿,吃力地抬著腿,一步一步向頂峰爬去。我緊緊跟在老人身后,山勢越來越陡峭,循盤道而上,愈走愈陡,此刻,回視山下,真有騰身云霄之感。泰山越往上爬越難爬。“其實,干什么事也是這樣,越接近頂峰付出的氣力就越大。”老人在不斷鼓勵我。
經過整整兩個小時的攀登,八點鐘,我們終于登上南天門。站在南天門樓閣上昂首天外,真是置身霄漢。望天下山輝川媚,清風拂面,我頓覺心曠神怡,有呼吸宇宙之感。啊!巍巍泰山氣勢磅礴,山峰峻拔,幽谷深壑,松柏蒼勁,真不愧享有“五岳獨尊”之稱。再次低頭俯視山下,頓覺頭昏目眩。盤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像小甲蟲一樣在慢慢蠕動。這時,我身旁那位老人打開了他的皮包,里面裝的竟然是畫夾。只見他手握畫筆,神采飛揚,那奔騰直瀉的瀑布,別有洞天的深谷幽邃,亂云飛渡中的蒼松翠柏,噴薄欲出的紅日,奇峰突兀的峭巖,浮于云中的青峰絕頂,都一一展現在畫面上。
“您是畫家?”我凝望著他,驚喜地問。老人沒有立刻回答我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在藝術上,要想成為真正的家,就要像登南天門一樣,經過那艱險的十八盤……”老人的話,深深地震撼著我的心。我默默地望著他,不由得想到岱廟炳靈門內的那幾株老枝杈椏、蒼勁挺拔的漢柏。他渾身都煥發著蓬勃的生氣,真使我有點自慚形穢,暗暗叩心自問:在茫茫的人生路上,我作為一個年輕人有什么理由去悲觀、頹廢、徘徊、失望呢?有什么理由去埋怨生活呢?如果我拿出攀登十八盤的勇氣去生活、工作,那么,有什么困難又不能克服呢?
我在久久地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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