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晚秋送涼風。涼風殿在夜間愈見靜寂,連蟬蟲織娘都在日漸轉涼的節氣中,緘聲衰竭。
細辛親自煮了保胎的湯藥,落步無聲,接簾欲進。抬眸正看見倚在窗欞側,望著天際的一輪圓月默然出神,臉上神情難掩落寞惘然。她遲疑了片刻,放重了腳步,珠簾脆響。
“娘娘,該喝藥了。”細辛裝作全然不曾看見宓笑的神色,端著藥盞微笑道。
宓笑回過頭來,臉上形容淡淡,但眼見分明有隱隱淚光。在看見保胎藥的一剎,眉心不易察覺地一皺:“我知道了,你先放那兒吧。”
細辛依言放下,正要退出去,卻聽見宓笑驀地開口問道:“聽說今日莫少將軍的夫人入宮了。”
細辛一怔,道:“回娘娘話,確有此事。據說是莫少將軍主動請命前往嶺南邊陲,與謝大人親自舉薦的官員一同啟程。皇上為了以示褒獎,特意封他的夫人為一品誥命夫人。莫老夫人也受了封賞,因年歲已大,還特許不必入宮謝賞。”
“哦,是嗎……”過了許久,久得細辛以為宓笑幾乎不會開口,卻聽到宓笑唇間依稀幾字,氣息之間似有凄愴之意,然待得細辛抬頭去看,宓笑已經側過臉去,向著一輪明月。
細辛出門卻不禁又回頭望了宓笑一眼,卻愈發猜不透她心中的想法。
宓笑聽聞細辛出去,蹙眉看著藥盞半晌,猶疑著伸手,將滿盞的保胎藥倒進了花盆中。
翌日。
“你身子還沒好利索,何須急著去寺里上香祈福。大不了朕遣人過去在靈覺寺供上一個十斤油的大海燈,香錢不拘多少只管給,這樣子,心意總夠了吧。”青持聽了宓笑的意思,不甚放心,一面看著奏折,一面笑道。
涼風殿與昭陽殿雖是相鄰,但尋常宓笑根本就不會主動到昭陽殿中來,今日仔細一看,方才察覺,竟是比自己所住的涼風殿還要樸素些,宮女侍婢也不多見,只得一個張瑞安隨侍,只是此時連張瑞安也退了下去。
宓笑一時只顧環顧著昭陽殿的擺設,竟忘了回話。
青持見宓笑半日不出聲,停了手中毛筆,抬頭正見她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不由得伸手在她額間一彈,笑斥道:“想什么呢?”
宓笑被這出乎意料的一個彈額生生怔住了,瞪圓了眼眸望著青持,惹得青持忍俊不禁。
“皇上……”宓笑吃吃道:“臣妾想……”
“這兒也沒外人,你也不必臣妾臣妾的了,我聽著都累了。”青持打斷宓笑的話,語帶調侃。
宓笑聞言不由地抬頭細看了青持一眼,這才發覺他雖是言語間輕松,可也確實是滿臉疲憊。前往嶺南的官員隊伍不日便要啟程,青持也被這些政務攪得愈見焦頭爛額,眼睛里有清晰可見的血絲,下頜上冒著青色的胡渣。
宓笑又想到這些日子青持還每日都抽出時間到涼風殿來照料自己,由不得心中有些愧疚跟發軟,皺眉輕聲道:“政事固然重要,你的身體也要注意,萬不能舍本逐末。”
青持伸手把住宓笑觸到自己眼皮上的手,輕輕擱在自己頰側摩挲,很是受用的模樣,笑道:“夫人訓的是。”
宓笑臉色一變,嗔道:“哪里還有做皇上的體統啊?”
青持笑而不語。
過得片刻,宓笑卻嗤嗤小聲笑了出來,含羞小聲道:“癢……你胡子扎都我手癢……”
青持抬頭詫異望了宓笑一眼,見宓笑正要把手往外抽,陡然一勾唇角,滿臉的不正經,笑嘻嘻道:“好啊你,你敢嫌棄我?你敢嫌棄我?”一面使勁地用下巴去蹭宓笑的手心。
宓笑素性觸癢不禁,尤其是手心最為敏感,此時已然笑得喘不過氣來,掙出滿臉酡紅,好似夜光杯中珍稀的葡萄美酒。
經得宓笑好一番哀求,又考慮到她身子方見好,青持捉弄了她一會兒,便松了手。
宓笑見機又將自己要出宮入寺祈福的意思說了遍,青持拗不過她,只說多帶些人在身邊,這才算了事。
細辛在殿外,遲遲不見宓笑出來,卻意外地看見了皇后身邊的宮女。
忍言本是被謝盈袖遣來問事的,卻不料被張瑞安三言兩語拒在了門外。心中本正覺古怪,卻驀地瞧見一個臉生的丫頭在昭陽殿外徘徊,不由地多看了兩眼。
回到朝露宮,忍言將方才的事情一一說了,一并將在昭陽殿外看見個臉生的宮女的事情也說了。謝盈袖正同上次謝家遣來的小宮女問著話。這邊聽見忍言的稟報,沉吟不語,過了片刻,忽得開口道:“你找靜汝問問,涼風殿那邊,今天可有什么動靜。”
一會兒忍言便回來了,附在謝盈袖耳邊道:“那位出宮了,據說是去靈覺寺上香祈福。靜汝說因為上次那個事情,皇上對她已然頗有微詞,連貼身侍候的差事都教人替了,這次也沒讓跟著出去,反叫了幾個涼風殿的侍衛跟著。”
謝盈袖含笑聽著,待忍言說完,款款起身,扶了扶發簪,悠悠道:“還磨蹭什么呢,趕快服侍本宮梳洗,本宮要出宮上香。”
“啊?”忍言詫異道:“娘娘……娘娘也要去?”
“不是也要去,而是本宮恰巧也要去。”謝盈袖輕輕一振衣袖,偏頭沖忍言微微一笑。
宓笑扶著細辛的手從轎上下來,抬頭打量著靈覺寺的青磚黑瓦,上次在此地的情景恍似彈指間。她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慢慢進了寺門。入了大雄寶殿,燃燈佛,釋迦牟尼佛,彌勒佛,三佛結痂跌坐,寶相莊嚴,佛面慈悲。
細辛察言觀色,輕聲道:“主子,現在上香嗎?”
宓笑默然接過細辛手中的香,扶著腰,緩緩跪倒在蒲團上,閉眼在心底反復默念道:“宓笑此身不詳,于世孤苦孑然。別無牽念之物,唯此而已。嶺南此去兇險,佛祖大慈大悲,萬萬保佑他平安歸來。縱有劫難,乞降吾身,欣然受之,絕無怨言。”又深深伏拜下去,神情恭謹地拜了三拜,這才把香插進香爐中。
靈覺寺的竹林一年四季常綠,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頗有情致。竹下可見兩人對坐品茗。其中一位是中年的僧人,身著緇衣。另一位卻是佩劍踞坐,衣裳精簡利索,侍衛裝扮。
那僧人斟了茶,推到對坐之人跟前,卻始終未發一言,直至那人飲盡了那杯茶,他方才淡淡道:“霑兒,自當年一別,已然數載未見,你一切可好。”
凌霑皺眉一聲輕嘆,避而不談,只問道:“師父是何時到的洛城,若徒兒早些知曉,一定便早些來探望您了。”
僧人垂眸不語,半晌方道:“看來你仍執著著當年的那事。”
“當年父親將名單轉交于您,曾同您說,謝家根基勢力之大,遠出你我預料,現下與之相抗,無異于以卵擊石,恐全盤傾覆,真相從此湮滅不聞。望徐圖之,終除逆賊,肅清朝堂。”凌霑憶起年幼時父親的言語,心頭不由酸楚:“然徒兒無能,時至今日,仍未能鏟除佞賊,為凌家報仇雪恥,替宓家正名。”
緇衣僧人平聲靜氣道:“為師從未阻攔過你的決定,只是過去了這么些年,仍不見眉目,此事的牽涉者也一一死去,可幕后主使卻安享榮華,權傾朝野。你若執意堅持,為師不會多言,只盼你切莫魯莽行事,兒戲性命。”
凌霑點點頭,徐徐道:“此事也不算全無眉目,徒兒已經找到當年宓家的遺孤,只是現下她處境維艱,我不便與她相認,恐更添事端,落人口實。”他輕輕一按佩劍,臉上露出躊躇之色:“而且,徒兒已經找了那條漏網之魚——師父您可還記得,當年謝家得知名單暴露,立即誅殺了名單上的謝家爪牙,意圖來個死無對證,可收尸時卻發現少了一具尸體。”
僧人頷首。
“那人還活著,徒兒已經找到了他的線索。”凌霑沉聲道。
“主子,您身子弱,不便長跪,還是讓奴婢扶你起來吧。”細辛見宓笑插了香,復又跪下,不見其它言語,只是大睜著眼,直直地盯著堂上佛像,不由勸導。
“確是這句話,妹妹是有身子的人了,凡事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孩子想想。”身后驟然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宓笑心中驀地一緊,詫異回頭,正看見謝盈袖扶著忍言的手,儀態翩翩地走進來。面上妝容精致,服飾雖刻意素雅,卻不失身份。顧盼之間,自有氣度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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