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人生最后的路

　　鄒達飛走后，吳學楝問老伴道：“今天菜還沒有買，我去買點雞毛菜，香蔥來，下點陽春面。”

　　說著，提了籃子出門，這一帶都是石庫門房子，吳學楝一路走著，心中不知是興奮還是憂愁，一路低著頭，只顧走，連過了小菜場都沒有注意，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淮海路，吳學楝走累了，順便走到一個小花園的石凳上坐下，周圍有些人在下棋，吳學楝悄悄在一邊看，下棋的一個三十多歲，一個六十多歲，六十多歲的顯然下不過年輕人，快要輸了，半天不動一步，周圍還有幾個看棋的，大伙還老的沒有動靜，眼看就要輸棋，這棋沒法再下下去，于是紛紛去開了自行車鎖，離開了。

　　老的又看了會，把棋一推道：“輸了，回家。”說著把頭一仰，笑道，“到小菜場買點螺螄，臭豆腐，晚上搞點老酒，快活似神仙。”說著對吳學楝一笑，道：“吳老師，什么時候來的，請坐。”指了指旁邊的年輕人：“這是我侄子，沒事在這兒下盤棋。”年輕人謙笑著，站起身來，給吳學楝讓座。

　　吳學楝道了謝，坐下，道：“柳德陽，告訴你一件事。”他將元一書局的事說了一遍，道：“德陽，這些年你的專業丟了嗎，我們共同合作怎么樣。”柳德陽是東吳大學的畢業生，解放后在華東政法大學教了幾年書，反右后，被打成右派，不再教書，一直在上海一家弄堂印刷廠干活，前年才退休。

　　柳德陽眼睛放出光來，道：“校長那么看得起我，我一定拼了老命，就是不知從哪兒開始。”

　　吳學楝笑道：“別忙，元一書局還在聯系法學界的人，到時我們聯系好了，你要沒事，不如到我家坐坐，我們擬定個可行性計劃。”

　　鄒達飛臨走時，吳學楝告訴了他還有一個朋友，目前住在浦東，叫楊得林，是他多年的朋友，畢業于牛津大學，法學哲學博士，57年被打成右派，吳學楝補充道：“這部詞典可以按照英美法為基準確定一些專業單詞名稱。”

　　鄒達飛按照吳學楝指的路過了黃浦江，下了船，四望，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只好打的，車子順著公路走了十來分鐘，然后拐進一個掩映在樹林中的一個小屋子，只見一個老農挑著一擔糞桶過來，鄒達飛走過去，道；“老先生，問個人，叫楊得林。”老農放下糞桶，道：“我就是。”

　　鄒達飛吃了一驚，眼前這人完全沒有讀書人的樣子，打著赤腳，褲腿半卷，黑腿上布滿了青筋，連上身也是一件破爛汗衫。滿是洞。

　　楊得林打開門，將糞桶丟在門口，舀了一瓢水，道院子里沖了一下手腳，請鄒達飛坐下，從大茶壺中給鄒達飛倒了一杯涼開水，也坐下道：“什么人介紹你來的？”鄒達飛把吳學楝的名字亮出來道：“我是元一書局的。”他把出書計劃說了一遍，楊得林道：“多虧老校長還能記得我，只不過過了那么多年，沒有一定的時間，恐怕都想不起來嘍！”

　　說著，他走進內室，掏了一會，從里面拿出一本全英版的舊詞典來，道：“這是牛津大學法學詞典，還是四十年代買的，不知道過時了沒有。”鄒達飛接過來一看，詞典雖然已經很陳舊，但是由于是精裝本，字還是非常清晰。

　　鄒達飛對楊得林講清楚了出版社的計劃，讓楊得林在家等待消息。

　　送走鄒達飛后，楊得林靠在床邊躺了一會，浮想聯翩，自從57年打成右派。妻子離婚，孩子在59年餓死，自己再也沒有親人，不由心中一陣難過，想想過了這么多年，不知道怎么熬過來的。

　　楊得林解放后曾經在華東政法學院教過一陣《刑法學》和《憲法學》，他的學生都是公安局和檢察院派來的共產黨老干部，這批老干部學習非常認真，楊得林知道這批老干部是新中國第一批學習西方司法制度的干部，非同小可，所以教起課來也非常賣力，下課后對一些文化低，年齡大的老干部主動輔導，很受老干部的好評。

　　楊得林記得其中有一個山東來的老干部，三十歲左右，文化比其他人高，畢業后分在市檢察院分院工作，當了檢察長，畢業后還來請教過自己幾次，后來不知怎么被免除了職務，說是右傾。看來世事難定，人生浮夢，他記起李后主相見歡一段：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不由嘆息一聲，爬起來，想到菜園里種的的白菜該澆水了，于是挑起糞桶到家門口的小河里挑水，當他晃悠悠的走到自家菜園里，見菜園里那幾隴白菜已經被陽光曬得卷起了葉子。

　　他正在澆水，旁邊有人說話，一看，是隔壁的老張大爺，大爺問：“老楊，什么人看你來了。”楊得林心中一想，這事還不能亂說，于是道：“我本家一個侄子，好多年沒見了，今天來看看我。”老張大爺道：“你沒請人家吃飯。”楊得林道：“沒有，過天他還來。”老張大爺道：“聽公社人說一個大學要請你去教書呢？”楊得林笑道：“誰說的，哪有這事，別聽人瞎說。”老張大爺神秘地道：“真有這事，是公社萬干事親口對我侄子說得，說上面來了解你的情況。”楊得林的心一下熱了，這可是從來也不敢想的事了，自從下到這浦東小莊，他就沒有打算離開過，如今往60歲的跑的人了，哪個單位還會要我這種廢人，不過自從改革開放，自己右派帽子都摘了，還怕些什么，不由一陣高興，說：“要真有這事，我晚上請你喝酒。”

　　到了晚上，楊得林真打了一斤老酒，買了些魚和一斤肉，做了幾個菜，來請老張爺子。兩人就著花生米，油炸臭豆腐干，紅燒鳊魚，將一斤酒干了，楊得林又讓老爺子把萬干事的話重復了一遍，到了半夜都睡不著，于是拉了竹躺椅，靠在院子里，對著皎潔的月亮，滿天的星斗望了又望，仿佛把這些年的惡氣一晚上都出盡似的。

　　果然，過了幾天，大隊讓楊得林去公社一趟，說縣上有人找，到了公社，只見公社章書記陪著兩個中年干部模樣的人談話，其中一個是個中年婦女，見到楊得林進來，招呼道：“老楊，這是縣委組織部王部長，有事和你談。”

　　楊得林有點畏畏縮縮的坐下，王部長笑道：“老楊，你好，頭次見面。”楊得林點點頭，好多年不和共產黨干部打交道，楊得林不知說什么好。

　　王部長繼續說：“你曾經在華東政法學院當過老師吧。”楊得林點點頭，“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這是華東政法學院的人事處的同志，希望對你的情況有所了解。”他指了指旁邊那個婦女。那婦女笑了笑，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話說：“老楊同志，你好，我們來，主要是和你談談當年你在華東政法學院工作和教書的情況，你現在還能回憶起來嗎？”楊得林對當年教書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他忘不了那些老干部怎樣認真聽他授課，怎樣向他提問，他如何輔導他們。一遍遍解釋法律的基本術語。

　　楊得林靦腆的笑笑，“當然能夠記得，那時上海剛解放，公安，司法，檢察院都在組建，急需懂得法律的這方面干部，光靠舊社會留下來的人肯定不行，于是就派了一大批山東解放前來的老干部，我那時教《刑法學》。”女干部微笑著，拿出一份名單，“你還記得這些人嗎？”楊得林第一眼就看到上面的第一個名字就是馮平源，畢業后當了上海市檢察院分院檢察長。

　　楊得林指著上面的馮平源名字道：“這人我還記得，他是我教得班的班長。”女干部笑了，“馮平源現在是我們院的黨委書記。”這下楊得林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