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起,蟹腳癢。猶龍,快來,新得了一簍勝芳蟹,白洋淀東淀勝芳鎮(zhèn)所產(chǎn)河蟹雖不及汾湖紫須蟹個大,但滋味絕不遜色,當(dāng)?shù)貪O人稱七尖八團(tuán)正當(dāng)時,暫且慰藉你我莼鱸之思罷。今夜持螯舉杯,把酒天亮如何?”梅放鶴愉悅爽朗的笑聲已先于身形飄入室內(nèi)。馮夢龍快步迎至門前,歡喜道:“聊勝于無,若真得了太湖莼菜與松江四鰓鱸,方能一解思鄉(xiāng)的饞蟲。”
梅放鶴立定門首笑道:“莼羹鱸膾自是無處尋覓,菱角、蓮藕、雞頭米倒是順道帶了不少。難得如此佳肴,只可惜中郎兄上西山碧云寺汲水要明日方歸;澂光聲稱日落后陪伴弟婦燒地藏香為祖母祈福,說來京師頭一年不能壞了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趙夫子,我派人去西安門外等他出宮……”
“燒地藏香?”馮夢龍嗤笑道,“那原是東吳父老每年假借地藏節(jié)暗地祭拜吳王張士誠所燒的九四香,燒了兩百余年越發(fā)以訛傳訛了。那班愚夫村婦只道在田間地頭‘燒狗矢香’,而官宦富戶則真當(dāng)是燒給地藏王菩薩祈求往生極樂了,連澂光這樣的人物也不能免俗。對了,李大人來此等候你多時了,好像是來問趙夫子的事。”
梅放鶴聞言輕輕撣了撣衣衫的塵土,入內(nèi)躬身一揖見禮,笑道:“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李大人今日來得巧,不知是否賞光共飲一杯?”
范瀟亦淺笑應(yīng)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她隨即凝眉打量著梅放鶴沾染了污泥的衣擺及靴面,揶揄道:“放鶴兄幾時學(xué)得神行太保的本事了。自那日別后,兵部的公文四百里加急送去宣府至今未歸,放鶴兄販茶往大同去倒先行返回,還有閑暇南下霸州買蟹,看來李某該好好整飭衙門裁汰冗吏了。”
梅放鶴一怔,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容在下更衣相見,免得怠慢了貴客。”說罷轉(zhuǎn)身朝馮夢龍道:“我去去便回,李大人難得在此留飯,那簍子大螃蟹,讓廚下除了蒲包清蒸的,趕緊挑出一二十個結(jié)實的來作釀螃蟹……”
話音未完,范瀟已面露不屑語帶譏諷地笑道:“放鶴兄取笑李某是沒有根基的財主朝奉,還是不連江南蟹八件也不識的凡夫俗子?兄臺此番心思細(xì)膩的待客情意,李某自是心領(lǐng)了。只是螃蟹原是天下至鮮之物,如何能假手于人,唯有整只隔水蒸熟,自吃自取,若配得金華酒一壺、姜醋汁一碟,再佐以鮮菊花數(shù)朵、蘇葉湯少許,方能品其天然清甜的滋味來;又如何經(jīng)得起豚脂油氽,喧賓奪主,實為牛嚼牡丹般地暴殄天物了。”
梅放鶴撫掌大笑道:“原來李大人也是我輩蟹友,恕在下有眼不識泰山。”說罷轉(zhuǎn)身離去,一炷香的功夫他已洗漱更衣完畢,換了一身干凈的枯竹褐棉布直裰返回,馮夢龍遂起身往后院吩咐擺宴去了。梅放鶴問道:“李大人屈尊來打聽趙夫子的境況,想必是那冊《神機(jī)譜》已讀完了?”
范瀟點頭默認(rèn),又道:“其實,李某不請自來也是為了拜訪放鶴兄的。記得在鐵嶺衛(wèi)時,寧遠(yuǎn)公曾于李少保靈前向我保舉放鶴兄,只是為當(dāng)時形勢所迫而未及細(xì)問,聽寧遠(yuǎn)公言道放鶴兄精通西洋夷語,與蠔鏡的佛郎機(jī)也十分稔熟,用作采辦西洋火器必是上選。遙想放鶴兄的生意南極爪哇、北至韃靼,數(shù)年間泛舟四海,周游列國,如今卻處身于京城的一間刻坊?”
梅放鶴神情慘淡,道:“眼下往西洋尋衣食的道路也日益艱難了,長年飄泊海上,遇颶風(fēng)或暗礁而沉船折本原屬尋常,但最為可怕的是遇到紅毛番的洗劫。記得兩年前在椰城,在下剛剛從當(dāng)?shù)厍蹰L手中采買得一船上等胡椒準(zhǔn)備返航,偏遇上了紅毛番的水師突襲打劫,若非我識得水性遇險時跳入淺海逃生保命……”他言談間面容抽搐顯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彷佛依舊能看見洗劫過后的海灘上尸橫狼藉以及到處火光沖天的慘烈景象。
“放鶴兄因此上見好就收,還是回歸中土以求太平安穩(wěn)。”范瀟聽罷不覺連連擺首。“太平?”梅放鶴哼了一聲,冷笑道,“自隆慶以來,只在福建月港一地開海禁,而且若無泉漳籍坐商擔(dān)保申領(lǐng)船引,寸板不得出海貿(mào)易。在下自去年上岸以來,誰知從福建往山西的路途中,憑空又冒出無數(shù)宮中宦官設(shè)立的稅卡層層盤剝,幾欲敲骨吸髓。若非叔公堅持不許,在下倒情愿返回舊港、三寶壟……”
“苛政猛于虎!”范瀟低低一聲輕嘆,又道,“如此說來,相較礦稅之害,反令放鶴兄寧愿背井離鄉(xiāng)在蠻荒之地刀頭舔血?”
梅放鶴越加侃侃而言:“我朝歷來自詡王道樂土,對恭順的朝貢藩屬無不彰顯皇恩浩蕩,只貪圖萬國來朝與天下宗周的虛名,唯獨將子民視若草芥、棄如敝履,對出洋尋衣食的行商更任由蠻夷欺凌而坐視不理,不少人為此落地生根歸順佛郎機(jī)或當(dāng)?shù)赝燎酰蝗魺o船引出海更認(rèn)定通倭叛國而處以重罪,孰不知侵?jǐn)_東南沿海的倭寇中又有多少是因海禁嚴(yán)令鋌而走險的私商?反觀佛郎機(jī)、紅毛番等國水師雖奸猾狡詐,不時殺戮劫掠,對其在外經(jīng)商的子民卻是愛護(hù)有加,不違親疏。我泱泱華夏反不如無道夷狄……”
如此悖逆大膽的妄言令范瀟瞠目結(jié)舌幾乎不敢繼續(xù)往下聽,她正欲喝止,卻見梅放鶴陡然起身行至她跟前,鄭重躬身一揖道:“在下暫居北京,甚至不惜效力于御用監(jiān),只為了卻一個心愿:為身處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以外的行商請命,請求朝廷罷撤礦監(jiān)稅使與東南海禁,效三寶太監(jiān)舊例再巡西洋揚(yáng)我大明天威,護(hù)佑我流落化外討生活的小民百姓,莫使之孤懸海外、變夏為夷!”
“鄭和下西洋?”范瀟斷然拒絕道,“永樂年間費錢糧數(shù)十萬,軍民死以萬計,于國計民生無益,故而宣廟詔令罷撤歸國,難道放鶴兄不曾聽聞么?”
梅放鶴連連擺首,反唇相譏道:“短見,李大人短見了!三寶太監(jiān)乃我朝真英雄,無論在麻六甲、還是蘇門答剌與爪哇,都深受當(dāng)?shù)鼐粗嘏c懷念,但凡唐人聚居處必立廟供奉、四時祭祀。若說靡費錢糧,以我大明之物產(chǎn)豐饒輸出東西兩洋,自不可與恃強(qiáng)凌弱的佛郎機(jī)、紅毛番相提并論,只需平買平賣已足以自給軍餉,更可充盈國庫。但我朝向喜薄來厚往、賞賜倍加以宣天朝富足強(qiáng)盛,如此一來,自然虧空日盛,便是沈萬三的聚寶盆再現(xiàn)人世也無濟(jì)于事。”
范瀟頷首沉思許久,恍惚間那道被淹了的《擬重建奴兒干都司疏》若隱若現(xiàn)浮于面前。她驀然發(fā)覺對梅放鶴竟有了一種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悸動,但卻不得不面沉似水一如沈一貫當(dāng)日的口吻,冷冷道:“開海禁,茲事體大,自待平定朝鮮倭亂、澄靖海疆之后再議不遲。”
梅放鶴猶鍥而不舍,拱手道:“請李大人三思,開海禁宜早不宜遲……”范瀟擺手打斷道:“我明白了,放鶴兄身為商賈,要結(jié)交朝中大臣,想來沒有比一間刻坊為更適當(dāng)?shù)乃诹恕=^金玉之塵俗,人生一世但求留名千古,便是那些自命清流的儒生學(xué)者也難以拒絕罷。至于趙舍人,究竟是你求助于他在宮中的恩寵,還是他向你求教西洋的火器風(fēng)物?”
梅放鶴笑而不答,卻聽得身后響起帶有濃濃甌江口音的官話:“放鶴賢弟,還是你想得周全,那日賢弟離京我竟忘了提螃蟹一事。”不知何時趙士禎已負(fù)手踱步而入。他與范瀟四目相對之際,風(fēng)清月朗的臉上瞬時蒙上了一層灰霾。他側(cè)目瞪了梅放鶴一眼,不陰不陽吐出一句話:“原來梅大官人今日宴請貴人,又何必拉我當(dāng)清客作陪!”說罷憤然拂袖轉(zhuǎn)身。
“看來是李某叨擾了諸位的雅集了。”范瀟勉強(qiáng)微笑道,“趙舍人慢走,請容我一言。”趙士禎只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范瀟亦不起身追趕,立定原地只朝著趙士禎的背影躬身一揖,朗聲道:“李某此前遠(yuǎn)赴遼東辦差,竟將期間交部題覆的疏議疏忽擱置,還請趙舍人見諒。但趙舍人的《神器譜》手稿,李某讀來卻不以為然。”她揚(yáng)眉望見趙士禎腳底的步伐漸漸放緩,靨邊綻放出一彎自信的笑意,繼續(xù)道:“趙舍人繪制的火器圖樣固然精妙,可惜卻未能用來抗倭殺賊,紙上談兵的火器焉能驗其優(yōu)劣真?zhèn)危口w舍人既然胸懷大志,怎忍心將一腔抱負(fù)付與筆墨消遣之間?李某是怎等樣人,究竟是忠是奸,將來自有分曉。趙舍人質(zhì)疑李某的操守品行,寧可埋沒才華,甚至拋棄報國之志,未免愚不可以及!”
趙士禎聽罷竟停駐腳步,微微聳動背脊仰首太息,未幾依舊絕塵而去。“趙舍人!”范瀟輕喚一聲奔逐上前,但未行幾步便覺靴中層層纏裹的纖足隱隱生疼而只得作罷。梅放鶴上前勸道:“趙夫子是深明大義之人,既肯聽完李大人的這番肺腑之言再行離去或許心中已明了李大人的一片赤誠,但此刻卻勸亦無益,或許改日……我聞到姜醋汁的醇香了,李大人,請!”
后院紫藤架下的石桌上已備下了兩盤時鮮的熟菱、藕片,一樽金華酒,幾盞姜醋汁和蘇葉湯。三份餐具旁各備一套蟹八件,錘、鐓、鉗、鏟、匙、叉、刮、針八種清一色銀制。洗凈的螃蟹用蒲葉包裹了由幫廚的家僮在一旁架起爐鑊用蒸籠單只現(xiàn)蒸現(xiàn)食。
席間不談?wù)拢稙t極為熟練地敲、夾、剔、刮,拆剝食盡一整只螃蟹并悉心將蟹殼擺成原樣,又抿了一小口金華酒,忽然有感而發(fā)吟道:“攜酒上吟亭,滿目江山列畫屏。賺得英雄頭似雪,功名。虎嘯龍吟幾戰(zhàn)爭。一枕夢魂驚,落葉西風(fēng)別換聲。誰弱誰強(qiáng)多罷手,傷情。打入漁樵話里聽。”
梅放鶴心知這首《南鄉(xiāng)子》出自楊慎的《廿一史彈詞》,于是放下手中的蟹蓋和小銀鏟附和了一首《西江月》:“山色消磨今古,水聲流盡年光。翻云覆雨數(shù)興亡,回首一般模樣。清景好天良夜,賞心春暖花香。百年身世細(xì)思量,不及樽前席上。”
兩人舉杯而笑,又聽馮夢龍唱道:“閑行間坐,不必爭人我。百歲光陰彈指過,成得甚么功果。昨日羯鼓催花,今朝疎柳啼鴉。王謝堂前燕子,不知飛入誰家。”
梅放鶴放下酒杯,擺首嘆道:“這曲《清平樂》聽猶龍唱來,越發(fā)悲切避世了,歌詠辭賦自是以哀而不傷為妙。”
“非也!”馮夢龍淡然道,“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shù)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楊升庵這幾句寫得最是透徹!記得幼年最愛在玄妙觀前聽人講《三國志》,所贊忠孝節(jié)義,如今思來言辭間卻少了情意,失了本心,令人真贗莫辨。他日我若得為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重作新傳,必當(dāng)還以真性情。”
范瀟忽然心有感念朝馮夢龍拱手,鄭重道:“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猶龍兄真乃至情至性之人,想必也定是直筆太史,不知他年是否有幸,請得猶龍兄為我作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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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香:張士誠小字九四(元制庶人無職者不許取名,止以行第及父母年齒合計為名,如朱元璋原名重八),元末據(jù)吳稱王,頗得民心。朱元璋滅東吳后,流戍數(shù)十萬守城百姓,又加重賦于蘇州,更不許民間談?wù)搹埵空\,故吳人稱聊天為“講張”,并于每年七月卅日士誠生辰秘?zé)熬潘南恪奔o(jì)念,后訛稱“狗矢香”、“久思香”或“地藏香”,相沿至今不廢。
椰城:今印度尼西亞首都雅加達(dá),1596年(明萬歷二十四年)荷蘭首次入侵爪哇,殺死一名爪哇王子并劫掠大量香料回國,1602年新成立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獲得國會授權(quán)開始殖民東南亞。
舊港:今印度尼西亞南蘇門答臘省首府巨港,明永樂年間曾設(shè)舊港宣慰司。
三寶壟:今印度尼西亞中爪哇省首府,因紀(jì)念中國航海家鄭和(馬三寶)而得名,華僑亦稱壟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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