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國

　　曾經的漢陽城，每到四月時節，總該風簾翠幕，花語人歌。

　　只是如今，卻是血霧飛濺，人間煉獄。這一年，是天寧七年。

　　再也沒有那年湖畔嬉嬉釣叟蓮娃，也無樓閣上絲弦鳳簫，紅錦長袖。

　　羌兵攻入漢陽，哭聲，喊聲遮掩了天幕，投下一片灰蒙蒙的陰影，將城中所有的百姓籠罩在恐懼與絕望中。有人說，這是燕國的都城漢陽啊，面上仍是難以置信的驚痛與悵惘，轉眼就被親人扯著袍袖向城門奔逃而去。身著蒙塵漢服的人們，拼命的奔跑著，那高高的城墻便是生命的海市蜃樓，召喚著人們前往，又最終讓一切幻滅。

　　年僅七歲的子舟，身著干凈而考究的灰黑色布衣，被太子身邊的死士風柳緊緊保護在懷中，一路拼殺向外奔逃。

　　在城破之前，緊張的梳洗完畢后，太子妃拿出這身布衣為她換上，撫著孩子柔軟的頭發重新梳起一個發髻，深情而仔細的端詳著她稚嫩的小臉，這是太子和太子妃唯一的孩子，他們還沒來得及為燕國帶來一位皇孫，羌兵就刺破了這繁花似錦。太子妃像是要把子舟此刻的樣子永遠刻在生命里一樣，半晌才從一方精致的盒子中拿出一枚散發著沉靜而悲涼光芒的黑玉戒指戴在她的手上，那戒指還顯得有些大，在孩子纖細的手指上根本不能固定。太子妃讓子舟把手握起來，掌心緊緊攥住那枚黑玉戒指。“舟兒，如果能活著，就是你的造化，那么要好好活著，一定要幸福。”她張口還欲再說什么，終究咽了回去，只是抬手一遍一遍撫摸著她細軟的黑發。

　　再后來，子舟就被風柳護在懷中，頭也不能回的遠離燕國王宮，遠離她的家。不時看到有身著異族軍服的兇神惡煞，提著鋒利長刀，吆喝著胡語，喪心病狂的斬殺宮人，露出猙獰的詭笑。噴濺的鮮血模糊了風柳剛硬的面容。子舟只看見風柳手握長劍，左手將自己牢牢禁錮在身邊，使一個又一個鬼魅倒下。終于，他們來到了混沌的漢陽外城中。畢竟是太子身邊的死士，風柳沒有選擇城門，而帶著子舟一路沖殺，尋找偏僻的巷道，可不幸還是被一隊十幾人的羌兵跟上。

　　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一眼瞧見子舟腰間的玉佩，又觀風柳身手不凡，想來必有利可圖，便對他們窮追不舍。子舟只覺得身邊的人聲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羌兵的喊殺聲在石砌的巷間回蕩，如無數把尖利的匕首劃過他們身旁。她感受到風柳停住了腳步，只一剎，如旋風般回身，倏的沖向羌兵。

　　那些羌兵對風柳的反應毫無心理準備，驚嚇之余瘋狂的揮刀向前，頃刻間便有兵器殘酷的碰接聲與痛苦并著扭曲的嘶吼聲傳入子舟的耳朵。她驚得渾身冷戰，在風柳懷里瑟縮成一團，如被一張大網縛住般動彈不得。她畢竟，是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的皇族，何況，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恍然間回神，子舟轉頭朝身后望去，卻驚覺他們已身處一條死胡同。她腦中一片空白，張著嘴，愣愣望向前方無情的石墻，又回望風柳。

　　羌兵在一個個倒下，風柳周身的白袍已被染成了血紅色，血漬縱橫間渾然辨不清究竟是誰的鮮血。瑟風席卷而來，終于，只有風柳一個人在子舟面前悲壯的佇立。她弱弱的喊了聲：“風柳大人。”風柳斂首將劍刃抵在堅硬的石路上，劍尖旋轉間發出與石頭摩擦的“茲茲”聲，尾音落下，子舟看見了風柳強擠出的笑容。

　　他艱難的一步步朝她走來，雖然只有十幾米，于風柳來說，卻似經年。他來到子舟身旁，不敢靠近她，可她還是被那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嗆得倒退幾步。風柳褪去了眸中殘冷嗜血的殺意，看向子舟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

　　他緩緩開口道：“殿下，這里僻靜少人，又是死胡同，應該——是安全的。”又抬手指了指身側孤獨垂喪的石屋，眼睛定在門前幾具平民的尸體上。“我進去檢查一下，如果沒人，殿下就先安身，夜間再設法出城。”

　　風柳在石屋里巡查的腳步略帶了些虛浮，那張臉卻是一如既往的剛硬。他里里外外仔仔細細的將石屋翻找了一遍，只是子舟看到，但凡風柳經過之處，總要留下點點的血污，那件白色的——其實已是血紅色的袍子似是承受不住那么多的血液了，血點一滴一滴的淋落在地上，蜿蜒成悲涼的曲調。有點成串，又由線蔓延成面。

　　風柳的神情極為專注，身為太子的死士，定要護得皇家血脈延續不絕。只是……當風柳最后確認空無一人后，邁步徐徐踱至子舟面前，蹲下身子，以便于看清孩子的眼睛。他定定的望著她，隨后，拉起她纖細的小手，將手中那柄沾滿血跡的長劍于內襟中擦拭了幾下，鄭重的遞到子舟手上，說道：“殿下也在長大了，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了。”

　　乍一松開原先緊緊握住的劍柄，風柳的手有些不適應，僵硬了一會兒，痛覺方傳遍全身。血液順著他因常年握劍而布滿老繭的大手蛇行而落，滴在子舟的手背上。那陌生的溫熱液體讓子舟吸了一口涼氣，露出驚訝夾著恐懼的表情。風柳卻展開濃密的眉毛，嘴角彎起笑弧，不動聲色的收回手。

　　重新站起身對他來說已經很困難了，可他面上的笑容依舊未淡，眸中暖意也未曾消融。子舟沒有注意到風柳的右手，正狠狠的按在他身旁的木椅上，他負荷了全身重量的右臂，使那木椅亦如有了生命一般吱吱呀呀的喊痛。可那種痛，與此刻蔓遍風柳周身的痛比起來，只如蜻蜓點水吧。

　　風柳轉身欲朝門口走去，又猶豫的對子舟說道：“殿下休息吧，沒有臣的允許，天黑之前千萬不要出門。”他看到子舟的稚嫩的小臉上顯出幾絲迷茫，心中不禁悵惘，可是時間已經不多了，決絕的轉身，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只見天際殘陽如血。

　　風柳邁出石屋，牢牢的關住房門，望著幾十米外羌兵的尸體，他揚起臉，雙眸投射出蒼涼的光芒，飄散在僅有微光的天幕下。是啊，還是有光芒的，終是讓人有幾分釋然。他已經盡力了，畢竟已經由暗無天日，轉而灑下微明了。周身的傷口慢慢開裂，凌亂的發髻被冷風吹動，風柳的身體漸漸順著后背的石墻滑下，遺下絲絲血痕。他的生命，就如風中殘敗的柳條，最終銷匿在冷漠的塵世間。

　　石屋內的子舟，呆呆的注視著手中沉重的長劍，雙手依舊保持著平端的姿勢，正如她此后對這把劍永不削減的尊敬。她挪動幼小的身體，茫然的朝石桌靠近。一切的一切，真的太突然，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事實便不做任何商量的呈現，她只知道，不能再像昨天一樣擁著母親入睡了，不能再御花園里追著蝴蝶跑了，還有，她要學會保護自己了。可是事實又為她省略了“學會”這個過程。

　　她踮起腳尖，吃力的將長劍恭敬的擺到木桌上。這張桌子上竟然都沒有灰塵，顯然，昨日這里也許還是炊煙裊裊，其樂融融，今日便成了荒涼的死地。

　　此時，黎國的三皇子司馬仁曦正在飽受蹂躪的漢陽城中泰然自若的踱步，身后事百余精明強干的護衛。他的名字里取了一個“仁”字，可這人的性格卻和“仁”字沒有半分的關系，甚至于截然相反。聞聽漢陽被羌兵攻破，屯駐在燕國和黎國邊界交界小城中的他，驚訝之余，竟趁亂混入了漢陽城中。他是黎國皇帝的庶出三子，母親是被黎帝冷落了幾十年的韓姬。

　　年且十七的司馬仁曦從小被兄弟們排擠，被父親厭惡，而不幸的童年與低賤的出身卻未曾使他消沉孤僻，反而尚兵習武，冷血殘酷，自成了一套嚴謹的治軍風格。自十四歲入伍，生逢亂世的他不顧皇子身份，由馬前卒做起，大小參戰百余回，憑借才能與魄力征服了大量士卒，一舉積功至左將軍，羽翼漸豐。

　　他的膽識與謀略，使他從漢陽城破中看到了機會，才有了此次憑借百人之力的冒險。司馬仁曦冷眼望著四散奔逃的人眾，親衛遠近不一的分散在他的身旁，只對那些敢于侵犯的羌兵出手。羌國的將領也不是傻子，這支隊伍一看便知是訓練有素的一線士兵，而且身著異國服飾，自然不敢貿然動手，才至于司馬仁曦竟能以一種近乎悠閑的心情在漢陽城中查看，如山林里的獵人隨時期待即將出現的目標。

　　約踱了兩個時辰，他居然陰差陽錯的來到了方才激戰過的石巷中。冷風中尚未消散干凈的血腥味與這樸素寂靜的石巷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更激起了司馬仁曦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