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波瀾起（3）

　　宓笑闔眼躺在榻上，靜汝被青持喚了過去問話，其余的奴婢們察言觀色，紛紛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怕打擾到宓笑休息。

　　不一會兒的功夫，涼風殿中又恢復了往常的安靜。宓笑闔眼假寐，心中卻委實是清明如鏡，來龍去脈，了然于心。她微睜著眼眸向四下一掃，卻見殿角跪坐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宮女，也看不清眉眼，只是垂著頭專心致志地看著膝前的藥罐，時時關注著藥罐下的火勢。

　　濕潤的藥氣順著藥罐蓋子上刻意鑿出的孔洞，緩緩彌散開來。藥罐內是方才那群太醫新開出的藥材，特意叮囑了用來蒸汽熏染。那個宮女一心一意地看著藥，而宓笑的目光也這般無意識地持續停留在她的身上。這一刻，她心中莫名地有些欣羨這個宮女，宮中的波譎云詭不相干，所需的只是平心靜氣熬一壺藥，焚一爐香。而這樣的平和安定，她這一生，只怕都只能是奢望。

　　“你，靠近些。”宓笑遲疑了片刻，輕聲道。

　　熬藥的宮女抬起了頭，有些詫異地望著宓笑。

　　宓笑點點頭，示意她靠近。

　　那宮女稍稍一猶疑，便起身小步走到宓笑榻前，恭謹地屈膝跪下，一叩到底。

　　宓笑平靜看著，并不出聲，直至她一絲不茍地行完禮，才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話，奴婢細辛。”宮女聲音雖不大，吐字卻甚是清晰。

　　“細辛？”宓笑微微一笑：“你父親是干什么的？你可懂醫術？”

　　“奴婢的父親只是個尋常的郎中，入宮前跟在父親身邊，稍稍知曉皮毛，所以被分派來給娘娘藥熏。”細辛柔聲道。

　　宓笑看這宮女態度雖然從容，但言語間隱約有凄愴之感，心下一動：“看你樣子，入宮也有些年了，家中可有兄弟姊妹在父母身旁照料。”

　　細辛陡然間便紅了眼眶，低下頭去，聲音中帶著哽咽，只竭力忍住：“父母年歲已大，家中只得幼弟……”話雖未說完，但其中憂心昭然。

　　宓笑微微一愣，深深望了細辛一眼。

　　待得青持散了朝，又先往涼風殿走了一遭，因著靜汝辦事不利，青持已然動了另往涼風殿安置人手的打算。

　　宓笑笑而不語，只風馬牛不相及地淡淡道：“臣妾想在皇上這兒求一個恩典。”

　　青持稍一抬眸，微笑道：“宓兒但說無妨，只要朕能做到，一定讓你如愿。”

　　宓笑休息了一日，精神已經大好，懶懶地靠在藤椅上同青持說話。聽到青持的保證，微微一斂眉目，柔聲道：“臣妾并非是為自己求恩典，而是想為這個宮女。”說著，伸手一指殿角的細辛，倒驀地唬了她一跳，慌忙便上前來，跪倒在地。

　　青持瞥了細辛一眼，沖宓笑狐疑道：“朕竟是沒見過。”

　　宓笑淺笑道：“陛下自是沒見過，便是臣妾也是這兩日才知曉自己宮里還有這么個伶俐人兒。”她抬手讓細辛起身，接著道：“這兩日都是她在給臣妾藥熏，很是受用，閑來便多問了兩句。這才得知她家中原來是開醫館的，父親是個郎中。”

　　青持這才仔細看了細辛一眼，笑道：“哦？是嗎，那這樣看來，朕確實該賞賞她。”

　　宓笑瞥了細辛一眼，和聲道：“細辛，你把你家中的情狀，同陛下說一下吧。”

　　細辛詫異地抬頭望了宓笑一眼，方才小心翼翼地將父母老弱，幼弟尚小，入宮年日已久，日夜憂思牽掛，此番種種道出。

　　待她說完，青持低垂著眼眸，也似心有所感，只沉默不語。

　　宓笑見狀道：“臣妾覺得她拳拳孝心可嘉，便斗膽請皇上準許她出宮探視一遭父母。也算全了臣妾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

　　“既是如此，朕便準了。”青持望了宓笑一眼，應了下來。

　　細辛還好似沒緩過神來，過得片刻才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謝恩。

　　“你不必謝朕，這都是你家主子替你討的恩典。她的面子朕怎么敢拂。要謝便謝你家主子吧。”青持有意打趣，惹得細辛跟宓笑都撐不住笑起來。

　　過得片刻，宓笑倏然道：“怎的這么些日子都不見靜汝，皇上莫不是瞞著我處罰她了？”

　　“她辦事不利，理應接受處罰。宓兒若覺得沒人照料，朕便另給你安排個人過來……”青持皺眉道。

　　青持這么一開口，正中宓笑下懷，她輕搖著頭，掩唇笑道：“如今臣妾眼前便有個得力的人兒，皇上卻還偏往外處尋。”

　　“宓兒是說……”青持含笑。

　　“你看她如何？”宓笑瞅了細辛一眼，道：“臣妾覺著她算是個知曉事理的，又略懂醫術，留在臣妾身邊貼身照料再好不過。”

　　青持只稍稍遲疑了一瞬，便微笑著甚是隨意道：“那便順了你的心思。總歸是用來服侍你的。”

　　離開涼風殿后，青持一番回思，又喚了張瑞安去將細辛的來歷仔細查證了，確認并無疑點，這才放下心來。

　　張瑞安留心著青持的臉色，斟酌道：“皇上，皇后那邊……”

　　青持不耐道：“那個廚子怎么說？”

　　“那廚子只說自己是全然不知情的，燉烏雞用甲魚做湯底也并非突發奇想，而是舊時便有的慣例。”張瑞安佝僂著身子，畢恭畢敬，字字謹慎。

　　青持摩挲著指間紫毫，喜怒難辨：“依你來看，這事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

　　“奴才不敢妄議——”張瑞安察言觀色，小心措辭：“這事情背后的有意無意，真真假假，已然無從追究，唯一可以斷定的便是，涼風殿的那位娘娘處境維艱，頗為困頓。”

　　青持長嘆了一聲，微蹙著眉宇，紫毫輕覆紙上，筆走龍蛇，又帶著些許漫不經心：“那個廚子不必留了，直接處置了吧。”

　　張瑞安猶豫了一剎，琢磨著是否還要提醒皇上一句，那人是朝露宮主子帶來的人。但抬頭時驀地瞧見青持眼底的陰霾，立即便明了自己此刻應該做的事情：“是，那消息可要封鎖？”

　　“你看著辦。”青持眼皮都不抬，一下收住了筆勢，將紫毫緩緩擱在了筆架上。那幽幽一聲輕響，竟似鍘刀扣下一般，讓張瑞安驀地背后出了一層冷汗。

　　“娘娘，娘娘！”忍言自親近的小太監那兒得到了消息，立刻便回來稟報謝盈袖：“那個廚子，已經被皇上處死了。”

　　“處死了？”謝盈袖這兩日心境也頗為惴惴，青持宓笑那邊不見動靜，自己也無從應對，更不能先自亂了陣腳，顯出做賊心虛的端倪來。她思忖了片刻，靜靜道：“皇上可有另外說什么？”

　　忍言仔細回想了一番那小太監的言語，肯定道：“皇上本來是吩咐了張公公秘密處理的。我聽那行刑處的小太監說，安置的罪名是，毒殺皇帝，而且本應當是株連九族，但不知為何卻僅僅只降罪在他一人身上，只字不曾提到朝露宮，連處決的消息都是封鎖的。”

　　“這便完了？”謝盈袖并不覺得事情這么輕易便結束了，雖然青持現在處境艱難，凡事還得依仗著謝家的幫襯，但若是這般云淡風輕的便過去了，更是叫人放心不下。

　　忍言點了點頭，又躊躇道：“只是……娘娘……”

　　謝盈袖聞聲望向忍言。

　　忍言臉色都呈現青綠色，勉強開口道：“皇上處決那廚子，用的是凌遲之刑。”

　　一陣惡心反胃豁然抬頭，謝盈袖也禁不住有些被嚇到。青持居然會對區區一個廚子動用了凌遲處死的酷刑，未免太過。殺雞焉用牛刀？除非是殺雞儆猴，意不在此。

　　謝盈袖扶著靠椅慢慢坐下來，將方才忍言的話從頭至尾尋思了一遭，陡然嘴角浮現一抹怪異的笑紋。她幽幽道：“忍言，你說是皇上吩咐了，要秘密處決的？”

　　“正是。”忍言道。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謝盈袖眉眼含笑，眼底卻是冰冷。

　　“那是因為奴婢在宮中有相熟的……”話說到這里，忍言也恍惚明白了什么，不禁吞下了未說完的話。

　　“若是皇上有意秘密處置了，替朝露宮周全此事，你又豈會知曉那廚子被凌遲處死一事。分明是有人放了口風，有意讓你知曉，順帶給朝露宮一記震懾。”謝盈袖好似說著他人事情一般，盈盈道：“皇上可真是好狠的心吶，他以為這樣，本宮便動不了那個女人了嗎？”

　　忍言起先并不是非常明晰自家主子的計謀，但事發之后，謝盈袖沒禁住她一日三番的追問，方才將來龍去脈同她講了一遍，以致到此時她仍是心有余悸。又聽見謝盈袖的話語，不由得懊喪道：“娘娘，早知道我們會被涼風殿那個女人擺了一道，那當初還不如不讓靜汝放解藥，直接讓薛其幀一副毒藥要了她性命，便什么事都沒了，哪里還會惹來后面這么許多事情。”

　　謝盈袖沒有言語，半晌方輕輕吁了口氣，意味深長道：“宓笑的性命，本宮要定了，不過早晚。至于蘇浣容……你可莫要小瞧了她。放長線方能釣大魚，此番本宮遂了她的心意，替她試探了薛其幀與宓笑，來日，本宮必要將這筆人情債，連本帶息地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