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香湯已經準備好了。”忍言出去吩咐了一聲,不多時便進來回道。
“哦。”謝盈袖被她打斷了思緒,懶懶地應了一聲。忍言扶著她揭簾出去,正看見幾個宮女往浴桶中撒著干花瓣兒。另有人展開云母屏風,將眾人視線隔斷。
“這架屏風……”謝盈袖的目光落在屏風上,微皺了眉:“本宮記著是放在大殿中的,怎么又搬到了這處。”
“娘娘不記得了?昨晚皇上在殿上喝酒,看了這屏風,就隨意說了句,做工精致,意境也極為幽雅,只是與滿堂繁盛尊貴不太相稱。娘娘聽了,便說將這屏風撤下去吧。”忍言一面服侍著謝盈袖下水,一面輕捏著她的肩膀,得意道:“可奴婢知道,這架屏風可是您親自挑的,雖沒明說,心底兒一定喜歡的跟什么似的。所以奴婢猜著,您必定是舍不得的,所以就偷偷搬到了這處,反正皇上只說跟殿上擺設不稱,這兒可是娘娘安寢之處,誰會來說三道四的。娘娘什么時候想看了,便什么時候叫人展開。”
“你個丫頭,膽子愈發大了,連皇上的話也敢叫說三道四,你有幾個腦袋夠掉的。”謝盈袖疲憊地揉著眉心,淡淡道:“蘇浣容那邊有傳什么消息過來嗎?”
“要緊的事情倒是沒有,只是說,如果娘娘幫她了了這樁心事,她便能助娘娘兵不血刃,鏟除心頭之恨。”忍言不解道:“娘娘,您究竟跟她說了些什么啊,怎么愈發神秘兮兮的。”
謝盈袖淡淡一笑:“不是不告訴你,而是你心里嘴里都藏不住事,別人說一句,你就驚慌失色,自亂了陣腳,叫本宮如何放心得下。”
忍言嘟嘴不答。
“好了,我一個人泡著,你過去跟蘇懿箐說一聲,本宮讓她做的事情,可以琢磨著開始了。”謝盈袖遣了忍言出去,目光好似越過千山萬水,空落落地停留在屏風上。上面繪著一望無垠的碧海,碧海上籠著深沉的蒼穹,宕來一筆金粉,便是海天相接處若隱若現的晨光,好似上天墜落的一顆多情淚珠,乍然驚起這巋然不動的人世滄桑。
畫上用蛤白題著一首七言絕句,謝盈袖一字一句地怔怔念出來。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倏地閉上眼睛,順了桶壁,慢慢滑入水中,清澈的水面上浮漾著花瓣,艷影幢幢。
“凌霑……凌霑……”謝盈袖在窒息中將這個名字反反復復默念,眼眸滾燙,淚水從緊閉的眼眶滑出,直接融入了水中。
“小姐!小姐!”忍言攀著謝盈袖的身子,差些沒哭出來:“上次奴婢替您瞞著老爺出去,結果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奴婢死不足惜,如果小姐再出了什么意外,奴婢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謝盈袖動了動自己的胳膊,那箭傷不輕,到現在還隱隱作痛。然而自己已經休養了太久,也不知那人是否還在。
“別擔心,這次……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謝盈袖壓低了聲音笑道:“這月不正到了去靈覺寺上香的日子了嗎?”
“小姐……是打算借著上香的名義出去?”忍言瞪大了眼睛。
謝盈袖卻驀地紅了臉頰,下意識地向銅鏡中望了一眼自己畫得精致的面容,眼眸帶著水光,但凡是男人,只怕看了都得心旌搖曳。她微微垂下了頭,眼角眉梢有掩藏不住的少女情愫:“其實我……我是去……”話到了嘴邊卻又吞了下去,她驟然抬頭緊緊盯著忍言道:“忍言,你就幫幫我,幫幫我!”
忍言有些被自家小姐那般灼灼然的目光驚嚇到,結巴道:“小姐要……要奴婢做什么……”
忍言心驚膽顫地坐在了本屬于謝家大小姐的轎子上,而謝盈袖一身丫鬟裝束,又拿了修容粉,刻意照著忍言的模樣裝扮了一番,此時收斂氣息,低頭聳肩,竟然真沒有人看出來。
忍言心中覺著這么輕易便瞞過了眾人的眼睛,有幾分古怪,可又說不上究竟怪在何處,只能時不時揭開側邊的轎簾,眼巴巴地瞅著自己小姐,當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待得轎子停在靈覺寺前,謝盈袖親自扶了忍言入寺,這才正大光明地以謝家小姐侍女的身份脫了身,一路打聽著悅來客棧的所在,徑自去了。
這樣一間毫不起眼的客棧,卻能在洛城屹立不倒,便是朝代更迭,風雨飄搖,它卻仍能照常營業,只因為它象征的是一個有別于權勢富貴的詞眼——江湖。方才的一路打探,她得知的是這么的一個答案。
謝盈袖自認為,身為謝家之女,見識較一眾女子已是很多,可此刻站在這塊滄桑的匾牌下面,卻有些膽怯。
見著了面,怎么對他說……
我的傷已經好了,你不用擔心?
我也是偶然經過這兒,就進來看看?
……
謝盈袖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好似勇氣在一點點地流失,不能再猶豫了,否則今日這般費勁心力出來,只能無功而返!她一鼓作氣,猛地踏了進去,四面環顧了一下,看著了那個正歪著嘴,叼著小煙桿子,啪啦撥著算盤的老漢,猶豫了一下,湊過去,小聲道:“掌柜,能不能幫我找個人。”
“這里魚龍混雜,都是些走南闖北的人,每日往來,沒有上千,總有幾百。姑娘只說要找人,往哪兒找去。”那老漢連頭也沒抬一下,吧嗒著煙嘴兒,撥弄得算盤像是活了。
謝盈袖看著老漢雖上了年紀,可說話間,中氣十足,精氣神旺得很,分明是推脫,可有求于人,哪能不低頭,只能放柔了聲音道:“那人叫凌霑,是他跟我說,只要來這兒跟您說一聲,我就可以見到他了。”她看見老漢的手頓了一下,以為他回想起來了,面上露出笑容,趕緊加了一句:“他說的,他就住在這兒。”
那老漢慢慢抬起頭來,眼神古怪地望了謝盈袖一眼,幽幽道:“姑娘,你找錯地兒了吧,我們這兒可沒有什么叫凌霑的人。”
謝盈袖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就像是一條冰涼的蛇滑上自己的背脊,不知何時便會沖著自己的脖頸一口咬下。這種不可知,才是最為可怕的地方。只是她不能這么輕易就放棄:“能否麻煩您再回想一想,這半個月來,可有這么一個人?”
原本喧囂的客棧在突然間,氣氛也微妙了起來。
樓上忽的一聲輕響。雖然不是很大的聲音,卻吸引了謝盈袖的注意力,她下意識地抬起了頭。樓上卻是門窗緊閉,空無一人。
那老漢凝神好似在聽著什么,目光在客棧四處一掠,眸中精光一閃,瞬時換了表情,嘻嘻笑道:“姑娘這可真不好意思,這個客棧里啊,張三李四王五,只怕都有,可真沒有你說的那個凌什么霑……不信你看,這是我們登記的往來客人的名單。”他一面說的,一面將那寒磣的賬簿擺到謝盈袖跟前,指指戳戳道。
謝盈袖皺著眉匆匆將賬簿翻了一遍,果真沒有,不死心,又仔細看了一次,仍是沒有,心頭一瞬便有些失落,還有些受傷,喃喃自語道:“他是騙我的……沒理由啊……”
掌柜的眼珠子一轉,打哈哈道:“這也說不準,或許人家也就那么隨口一提,姑娘就當真了。不瞞姑娘說,我這客棧碰到像姑娘這般跑來找人,又還找不著的,還真不少。這些江湖人吶,整日里打打殺殺,凡事都是由著自己高興,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責任,可偏偏好多傻姑娘,一頭熱地往里面栽。”他朝四周望了望,做出一副諱莫如深的神態,湊到謝盈袖耳畔道:“好幾個還是大著肚子的官家小姐呢,哭哭啼啼地過來找人。”
謝盈袖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好似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她定了定神,猛然合上了賬簿,重重一下拍在柜臺上,惹得眾人紛紛側目。老掌柜也嚇得一跳,小心翼翼地喚了聲‘姑娘’。可話音剛落,卻見謝盈袖直接轉身出去了。步履慌亂,逃離一般。
老漢微微一瞇眸子,不動聲色地一瞥樓上。
廊柱后轉出一個頎長的身影,正是那日在林間射傷了謝盈袖的凌霑。他眉眼冷清,依稀似著寒霜,只是深望著謝盈袖離去的背影時,平添了曖昧不清的掙扎。然而,此時再不走,客棧外跟隨謝盈袖前來隱匿在周遭的兵卒只怕便要動手了。
凌霑朝掌柜的點點頭,身手敏捷,迅速消失在眾人可見的視野中。
謝盈袖恍惚地從客棧中出來,那人的話,她記得清楚不過,那般鄭重,那般誠摯——卻根本就是逢場作戲,興起一時的捉弄。可笑自己卻還為著將要見到他而心潮澎湃,焦怯不安,甚至還一廂情愿地想過,當日他說的那句話可是真心,他當真愿意對自己負責?那如果跟他說:我不要去祖祠,我不想嫁入皇宮,你帶我走好不好?
——他會答應嗎?
外面的陽光真刺眼,謝盈袖伸手向眼前遮了一下日光,觸到濕漉漉的面頰,不自知間,已滿是淚水。
她呆呆站了一會兒,抽出手帕來,慢慢地擦干了臉上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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