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消除張揚和賈琪的隔閡,我提議在校外的南園餐廳擺一桌和頭酒。賈琪同意,說:“弟兄們也該坐坐了,這頓算我的。”張揚未置可否。
聚會的時間選在周四晚上,一則避開周末飯館爆滿高峰期,二則每周四都是雷磊的固定修養日。
這次聚會具有里程碑意義。在會上,我們按出生早晚進行了排行,提出革命繼續進行的口號并本著朝中有人好辦事的宗旨,確定一個戰略方針:極力擁護高小丁做下一屆班長。而且一邊推杯換盞,一邊明確了“這樣的活動應該多搞”的試行政策。
軍訓結束后,高小丁就寫了競選班長發言書,并與舍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現在,咱們班有當班長的可能性的就是荊晶、劉博偉和我。我初中高中一直任班長,對于班長工作早已熟悉,我要是當了班長,一定幫咱們宿舍兄弟申請貧困補助,并爭取大家勤工儉學的機會。咱們要在一起好幾年,大學同學的感情和一個戰壕戰友的感情一樣深厚,我一定會處處為大家著想。”我和張揚不愿被公務纏身,也不準備稀罕每學期末加學分拿獎學金的機會,就任何職位也沒有申請。
第一次開班會時,荊晶、高小丁、司原、劉博偉等人都準備了精彩的演講,博得了眾男女生的好評。輪到張揚,張揚說:“我叫張揚,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點什么。剛剛上臺前,我默念了十五次,才將自己的名字記住。”
我說:“我好像能記住自己的名字,蕭辰,蕭瑟的蕭,風蕭蕭兮征途遠,壯士長嘆兮無家眷。”
大師阿柳,原名柳泊櫻,正忙著給班里女生寫判詞。
荊晶是本市人,同學多,最終理所當然地當選為班長,高小丁是副班長。可是有一個意外,我竟然被選為宣傳委員,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來還是張揚開導我:“想開點,好歹宣傳委員是個閑職,不耽誤睡覺,還能和各種文藝女青年打成一片。”
高小丁沒當選班長也沒有傷感,他把這次失利歸咎于人生地不熟。之后他積極主動地和走讀生密切來往。今天趁著酒勁,幫張揚和賈琪圓了場,賈琪的臉已經紅透,張揚說:“看你那嘚兒樣。”說完和賈琪碰了杯子一飲而盡。高小丁又向大家信誓旦旦,舍友們也向他拍了胸脯,雷磊的胸脯拍得最響。
酒酣耳熱之際,張揚說:“哥兒幾個注意到沒?咱5號樓對面的2號樓是女生宿舍。”賈琪已經趴在菜里睡著了,司原說:“我早注意到了。人家門口還有個男賓止步的牌子呢。”張揚看著雷磊說:“這我倒沒注意。”雷磊的舌頭也打了卷兒了:“哥們兒有望遠鏡,正經老毛子手里的東西。”司原問:“兄弟你咋還有這裝備呢?”雷磊說:“我哥上學那會兒買的,這次我上學就留給了我,說肯定用得著,看來真用上了,以后那東西就歸大家保管。”張揚回頭向我眨眨眼,我也已經昏昏欲睡。老二劉凡說:“非禮勿視!”司原和雷磊又將班里的女生聊了個遍,胖的、瘦的、白的、黑的、扁的、圓的、高的、矮的,也許是大的、也許是小的、也許是枯的、也許是潤的,我一個也沒有印象。
出了南園,賈琪說:“今天的星星這么大,這么亮!”我也在納悶兒,全是兩個兩個,成雙成對的,就在腦袋上面。張揚說:“你們真他媽嘚兒,哪有他媽星星,那是路燈。”賈琪“噢”地答應著,就蹲在地上嘔著,劉凡提著喝剩的飲料在后面跟著。我又定睛看,真不假,是路燈,因為下面有根桿子,雷磊正騎著桿子解腰帶。南園的保安正催著劉凡讓賈琪往遠走走,卻看到雷磊已經掏出了東西,就大喊:“那是啥?”雷磊回頭看看,又低頭看看:“這都不認識,哼。”保安說:“這里不能方便。”雷磊說:“誰說要尿了?喝了酒,不能捂,放出來見見風。”張揚趕忙制止:“不能見風,見了風就醉了,你看,賈琪都吐了。”保安笑了,但還是看著雷磊把東西塞回去,又督促我們離開之后,才扭頭回去。雷磊又要在草坪里解褲子,劉凡說:“非禮勿掏!”賈琪稍微清醒了點,去扶雷磊,大家叫囂著,搖晃著回了宿舍,東倒西歪,互訴衷腸。
酒真是個偉大的發明,這種本來是物質的東西,又恰恰融入到了精神生活中去。飲酒也遠不止口腹之樂,它是一種氣氛,一種情趣,一種心境,痛苦時要喝,快樂時要喝,好事要喝,壞事要喝,有事要喝,無聊要喝,孤獨要喝,熱鬧要喝,它能讓口舌笨拙的人欣快健談;能讓謹言慎行的人放松心理;能讓所有情況的人推心置腹,一仰脖子,勝過千言萬語。多年后,我又知道它其實是交際必需品。一杯酒下肚,陌路成朋友;二杯酒下肚,有事能張口;三杯酒下肚,滿桌皆親屬;四杯酒下肚,今后路平鋪;五杯下肚站不住,海量不認輸;七杯八杯不知數,誠意才表露。
我斜靠在床上,聽著雷磊、高小丁等人的豪言壯語,想起了許巍的《旅行》,“陣陣晚風吹動著松濤
吹響這風鈴聲如天籟
站在這城市的寂靜處
讓一切喧囂走遠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間
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澗
看那晚霞盛開在天邊
有一群向西歸鳥
誰畫出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
讓我們的世界絢麗多彩
誰讓我們哭泣又給我們驚喜
讓我們就這樣相愛相遇
總是要說再見相聚又分離
總是走在漫長的路上”
總有一天我們聚在一起的這一干人等,都要各奔東西,就像上次分離一樣。
6月,樹綠花紅,鳥鳴風清,三年的高中生活就要結束了,下午,在柳樹的濃蔭下,看著花墻外,校門口合影留念的同學和老師,聽著教室里還在上課的高一高二學生的朗朗書聲,我們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那光滑的矮墻,缺了股的柵欄,倒塌的假山,充滿霉味兒的宿舍走廊,能拔零根煙的小賣部,我們一遍一遍地在這曾經好像不太熟悉的地方看來看去,不知不覺走到了校外的小飯館,這里是我們經常改善伙食的地方,以后......沒有以后了,我們要離開了。老師說以后是我們的夢想,是未來。我覺得就是離開。罷了,東不管西不管酒管,興也罷衰也罷喝罷。兩碟花生米、無數碟咸菜、八瓶二鍋頭,八個人。多年后,這仍是佳話,同時傳為佳話的還有鄒飛吐出了胃黏膜,胡小剛被扶在上床睡了,不斷地有穢物溢在臂彎里,又從臂彎溢出,滴在下床翹著二郎腿的伊泉茂的腳底板上,泉茂不斷地用手刀砍著腳底板并看著吐噴泉的王大頭傻笑。
李雷和韓梅梅也該離開學校了吧?都該走了,胃黏膜吐出來也得走,就是胃摘除也得走。在這條路上,到底是分離為了相聚,還是相聚為了分離?
張揚扒拉著已經睡著并噴著酒嗝的人,搖晃著罵:“嘚兒!”這是張揚的口頭禪,所有不合他心意的人、事、物都是“嘚兒”的,而且這“嘚兒”東西越來越多。
我說:“再喝點兒?”
“走。”
小賣部已經關門了,校門也關了。我倆懊喪地又從窗戶跳回去,上了樓頂。樓頂的夜風涼爽,清新,芳香,有點像母親衣服上的皂角香味兒,我的腦袋有點清醒了。張揚頹然坐在地上,我也靠過去,點了他遞來的蝴蝶泉。今天沒有星星,只看見煙頭的火星忽明忽暗。
張揚說:“真他媽沒勁。”抽了一口煙有說:“本來我是報了一個汽修學校,想象著整天泥里來,油里去,光靠聽,就知道那鐵疙瘩的毛病,你想想,多氣派!哪曾想,老師知道后和我爸商量,根本沒通知我,就這樣迷迷糊糊來了這兒了。那毛概老師,我一句話也聽不懂,我將來難道還得量身定做一份工作,這樣我能做啥呢?專職挑毛病嗎?”
“可是,不去上課,又能干啥?不在學校,能去哪?再回家?”我狠狠地吐了一口煙。
“我這倆天老覺得煩,老想打架,或搞點什么破壞。”
“要不,咱去把校長辦公室的玻璃砸了吧。”我提議。
“那在五樓呢,一石頭下去估計能把二樓的玻璃砸爛,也許還能砸住我們自己。”
“那就砸一樓學生處。”
“不好,學生處劉老師還是個和藹,較為不錯的老師。”張揚想了半天,說:“剛來就砸玻璃,這不成了土匪了嗎?你他媽玩兒我。”
“你不想做土匪嗎?”
“不想,我只想發泄。”
“咱就不是做土匪的料,只能悶著放個屁。我看架也別打了。”
張揚不吱聲。我就問:“那個白臉咋樣了?”
“你說李娟啊,”張揚說,“我想那小教官沒機會了。”
原來那天晚上在小樹林碰到的真是小教官和李娟。小教官要與李娟談談思想教育。李娟見小教官把談話地點選在小樹叢就明白咋回事了。我和張揚去的時候,小教官正拉著李娟的手作思想工作。李娟發現有人來,就竄出小樹林。
張揚在一次上課的路上,因遲到而飛奔著,卻又看到了李娟,就站住盯著看。不想李娟竟對他嫣然一笑。走近前,說:“軍訓時還沒看夠?”張揚神經搭錯了,一時說:“你屁股真大。”李娟的白臉霎時紅透,沒說話就氣哼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李娟在食堂門口攔住張揚,說要和他談談,張揚同意。李娟叫他不能那樣說她。她還告訴張揚,那小教官又來了好幾趟,都是叫她出去吃飯,她不同意。可是小教官不屈不撓,堅持不懈,風雨無阻,死乞白賴,終于把李娟約了出來。吃過晚飯,小教官說,今天不回部隊了,已經在學校附近的招待所住下了,讓李娟上去再和他說會兒話。李娟遲疑半天,說太晚了,就跑了。
張揚沒等她說完就上去拉他的手,李娟沒動,但瞪著他說:“咱倆有這么熟了嗎?太快了吧?”張揚笑笑:“快不快的,還不由你說了算?”李娟就把頭枕在了張揚的肩膀上。
我說:“就你那小眼睛和茅草一樣的頭發?是不是也去了招待所,把人小姑娘給害啦?”
“要害也是她害我,看看再說吧。”張揚的聲音沉穩,好像很成熟。
就這樣,我和張揚東一篇西一篇地聊著,一直沒有睡意。直到東方泛白,才意識到時間不早了。早晨的風冷清清地吹著,校園里已經有起來跑步和晨誦的,還有轎車送到校門口,然后左顧右盼地走進校門的女生。他們昨天睡得好嗎?地上有掉下的梧桐葉子索羅羅地轉著。
張揚說:“走吧,睡覺去吧。”我說:“睡個嘚兒,就在這兒看日出得了。”張揚說:“我去那兩張毯子。”
沒有煙了,我倆就裹著毯子在樓頂坐著,等著看日出。食堂門口已經有人開始擁擠了。
直到食堂門口基本沒人了,太陽還是沒出來。“今天的太陽——咋啦?”張揚小聲說。
“病了,陰天。”我說。
“真嘚兒。”張揚看看天。
“收拾收拾,上課去吧。”我把床鋪整理了一下。
“咋不困呢?”張揚看著屋里六個空鋪說。
課還是老樣子,沒多大變化。女生們都在沙沙地抄寫著筆記,男生們都在聽著沙沙的抄筆記的聲音入神,不知什么時候,人們不再談論“導思”、“師想”了。阿柳正在掏他大煙袋里的煙油子,黑糊糊捅出一大堆。靠前點的劉夢陽皺起了鼻子,回頭怒視,美麗的大號丹鳳眼,竟然流露出水一樣的溫情,白皙的耳垂上掛著單只大環,略卷的頭發的確很嫵媚,盡管我曾經發現她脖子的色澤要明顯地遜于臉頰,臉頰上還有時掉下粉末來,但是我也曾經見過她寫的一首小詩,很秀麗:“歲月卷走年少的輕狂,
雨水洗盡愛情的憂傷
那飄零的
豈只是紅花綠葉
月圓的夜晚
有風拂過
便是一地馨香”
大師阿柳索性在煙油子味兒的掩蓋下,摳起了腳趾頭。
課間休息時,我有點困,就攛掇阿柳,下半節別上了,反正也不點名了。阿柳說,他的腳還沒有摳完。我說回宿舍也能摳,還有茶水。阿柳說環境不契合,再說那不是他的地盤。我說,方士不是處處為家嗎。他說他不是方士,他只是看相,他還說,課雖然沒意思,但還是得上,哪有和尚不撞鐘,何處敬佛不焚香?我不愿和他糾纏理論,就獨自回了宿舍。
宿舍走廊里悄無聲息,上課的都走了,傳達室的大爺正在打盹兒。宿舍里纖塵不染,軍訓時養成的習慣還沒有改變,被子棱角分明。我極力地想尋找一種味道,哪怕是來蘇水的味道也可以,可是什么味道也沒有,早晨換下的襪子泡在水盆里,我也懶得去洗,雖然現在又不困了。
這就是所謂的逃課那?根本沒有我想象的激動,躲閃,慌亂,不過的確有點心虛,是心里空虛,好像有只青蛙在里面,那肚子無限地脹大,冰涼、潮濕,在即將爆破時,有倏地縮小成一點,繼而又無限脹大。我實在無事可做,在教室里還可以走神,現在連走神的心境都沒有了。百無聊賴的我躺在床上,隨手拿起床角的《白夜》看了幾眼,忽然間覺得自己應該尋找一份愛情了。
我跑去窗口看對面樓頂,沒有人影。上課?還是在睡覺或是干其他事?是不是去約會了呢?忽然心中升起一股醋意,坐臥不安。
這時張揚推門進來了,我問他:“你咋回來了?下課了嗎?”
張揚說:“你他媽也不叫我一聲。我實在無聊,就從后門溜出來了。”
“沒意思,乏得很。”
“走吧,先去吃飯吧,應該快下課了。”張揚找出飯卡。
食堂的魚頭今天也沒有味道,我又買了一顆咸鴨蛋下飯。咸鴨蛋也不咸還沒油。張揚打了地三鮮,也是寡淡無味。我胡亂扒拉了幾口,就坐在那里抽煙。
排隊的人忽然多了,下課了。我在人群中掃來掃去,也掃不住一個扎辮子,穿白T恤的。我有點困了。
從食堂出來我就開始做夢,夢見在通往宿舍的路上,花花綠綠的人三三兩兩地攙著扶著。路的兩旁載滿了丁香。我扶著丁香樹,一步一步往前挪,在一棵梧桐的旁邊找到了宿舍樓門,進去,左拐,找到第二個房間,一頭撞進去,窩在床上沉沉睡去。張揚也氣喘吁吁地撞進來,氣急敗壞地說:“你有病呀?一轉眼就不見了,咋喊都不答應。”
對,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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