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淮海路上的特殊機構

　　歲月匆匆，一轉眼又是許多年過去了。

　　這年立春后的一個星期天，天氣十分晴好，馬路兩邊的梧桐樹邊上，雖還殘留著一攤攤的積雪，但灑滿街道的燦爛陽光和輕輕飄拂的南風，已經預示著春光即將重返大地。

　　午后時分，在繁華的淮海路上，行人多得像散了場的電影院門口一般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其中大多是男男女女的年輕人。從他們身上流溢出來的那一股無拘無束的蓬勃朝氣，使整條馬路上都充滿著歡快、熱烈的意趣。特別是時裝公司，首飾店，家具行，攝影室，咖啡館之類的店鋪，幾乎成了年輕人獨占的場所，而且多半是男女成對，相依相偎地進進出出。難怪人們都說春天是屬于年輕人的?；春Ｂ飞系脑绱壕跋螅渤浞诛@示了這句話所包含著的人生哲理。

　　從淮海路往西，行經襄陽公園不遠，在一大排巨幅廣告牌對面的一條弄堂口，有一間布置得相當雅致和漂亮的門面。在這里出入逗留的人也不在少數，但顯而易見，這里卻沒有任何男女青年前來涉足。原因就在于這間門面的一側，掛著這么一塊頗為引入注目的牌子：

　　“全市中老年婚姻咨詢服務中心協調總部”

　　當然，在這塊牌子前面過往的男女青年也是不少的，其中還難免有一些探頭探腦的好奇者。不過，凡是相依相偎挽臂而行的年輕情侶，見了這塊牌子，多半會相互對視著會心一笑，然后就加緊腳步匆匆離去，就像這是一個絕對不適宜于他們多作停留的地方似的。

　　這一天，也許因為是立春以后的第一個好天氣，在這個根本見不到男女青年前來湊數的特殊機構里，倒也顯得相當擁擠。不但臨街的休息室里已經坐著不少等待登記的人，休息室兩邊的男賓接待室和女賓接待室里，也像大醫院的門診部那樣座無虛席了。工作人員有的正在和來訪者依次交談，有的正在和所屬的各個咨詢服務中心打電話，互通信息，及時交換有關情況。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繁忙景象。

　　特別令人注目的，這里的一切，包括室內的裝璜和各項陳設，以及人們的神情態度等等，都洋溢著一股顯而易見的喜慶氣氛。首先，各個房間的內壁都刷成了恰到好處的淡粉紅色，門帷和窗簾又一律配之以相映成趣的蘋果綠，這就給人以賞心悅目的印象。休息室左右兩邊的墻上，還各掛著《鴛鴦戲水》和《并蒂蓮開》的彩色國畫，正面墻上則高懸著一面大紅錦旗，上繡“甜蜜的事業”五個金色大字。這就更加增添了不少消魂奪魄的韻味。

　　此外，凡是有意到這里來出入逗留的人，不論男士或女士，他們都是帶著尋求人生最大幸福的美好愿望而來的，因而他們的臉上總是展現著和頗悅色的笑容。他們雖然都是已經上了年紀的人，從四五十歲到七八十歲一概齊全，但衣著打扮卻多半比他們的實際年齡亮麗得多，很有點中老年時裝展銷會的味道。

　　每間房子里還彌漫著一股美容霜和各種高級化裝品的濃郁香味。這又使我們意識到，春天并不是被淮海路上的年輕情侶所獨占的，它那醉人的氣息同樣也飄蕩在中老年求偶者們的心間。

　　這一天，在臨街的休息室門口值班的，恰巧是我們早就熟悉的大好人兼熱心人束紉春。原來束紉春既是這個“協調總部”的一位負責人，還是創始人之一。多年以前，束紉春為了使她的女兒能有頂替工作的機會，就借口心血管有病提前退休了，退休以后先在某個大男大女婚姻介紹所相助工作，不久之前又費盡心機籌建了一個中老年婚姻咨詢服務中心，緊接著便發展成了這個全市范圍的協調總部。按照束紉春自己的說法，她如今從事的這個工作，稱得上是她一生之中最稱心、最滿意、量有奔頭，也最能發揮她天賦和才能的好工作了。事實上，這個協調總部正式開展業務活動以來，不到半年時間，就做出了十分巨大的成績，成全了不少臨近垂暮之年的男女們的美事?？梢?，這不僅真正稱得上是一項“甜蜜的事業”，而且堪稱為一項深深植根于我們社會生活中的不可缺少的光輝事業。正因為如此，束紉春的照片，已經伴隨著她那當之天愧的現代紅娘的美名，接二連三地登上了好幾種報刊雜志。

　　這里我們還得說明一下，作為負責人之一的束紉春，所以要親自站在臨街的大門口值班，這決不是偶然的。因為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她對自己的業務有多么精通，經驗有多么豐富。她很清楚，凡是有條件成為他們服務對象的人，大都屬于兩種不同的類型：一種是婚后失偶的人，另一種不消說是早就錯過了結婚年齡的獨身者。這兩種不同類型的人在找上門來的時候，態度也就完全不同。前者的態度總是比后者老練得多，爽快得多，堅定得多，因而事情也就會好辦得多。然而，束紉春可不是一個害怕困難的人，她卻偏偏喜歡把她的工作重點放在后者的身上，她早就注意到，在那些沒有結過婚的中老年獨身者中間，就人數而論，女性大大超過男性；而且，她們的態度又總是特別的忸怩、膽怯和猶豫。她們往往臨到門口還不肯痛痛快快地走進屋來，非得由她主動迎上前去打招呼，然后陪著一起進門，這才會勉強坐下來，吞吞吐吐地開口說話。束紉謇歷來都不愿輕易放過一個服務對象，因而她總是不辭辛勞地堅守在這個必不可少的工作崗位上。她的照片所以能幾次上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今天束紉春站在這里值班已經很久，看看日頭早就西斜，該是下班的時候了。隨著室外氣溫的迅速變冷，馬路上的過往行人也漸見稀少。她估計大概不會再有什么姍姍來遲的服務對象了，便打算回到接待室去統計一下當天完成的工作指標。但是，說來真叫她喜出望外——正當她戀戀不舍地朝馬路四外掃視最后一眼，以便心安理得地結束這一天守望任務的時候，還是在馬路斜對面的廣告牌邊上，找到了一個極有把握的新目標。

　　束紉春一眼便能斷定，那顯然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獨身女子。這從她的身材、體態、衣著打扮和孤身一人木然佇立著的呆滯表情中，都可以看得出來。那人的目光似乎正在凝視著馬路上的過往車輛，但顯而易見，她的注意力卻一直集中在這家特殊機構的門面上。不言自明，她在偷偷觀察著這里的一切。也許因為臨近傍晚的冷風使她難以久受，她終于移動了一下雙腳，但稍一移動以后便又猶猶豫豫地站了下來。她匆匆忙忙地看了一下手表，接著又悄悄扯了扯衣襟，像是已經下定了穿越馬路的決心。誰知剛一邁步，便又埋下了頭，依然退回到原來站立的地方……

　　觀察力特別敏銳的束紉春很快就把這一切全都攝入了她富有判斷力的腦袋。除此以外，束紉春注意到對方還把她的絨線圍巾緊緊地包在頭上，似乎想把她的整個臉孔都遮掩起來。這又恰巧是每一個初次上門的中老年未婚女子在前來進行求偶登記時的普遍動作。于是，束紉春的把握更大了。她趕忙不失時機地飛步穿過馬路，笑臉相迎地來到了這位服務對象的身旁。

　　按照柬紉春平時的慣常做法，這時候她應該首先向對方介紹一下自己的身分，然后便及時送去一張印有“光臨指導”字樣的宣傳品，歡迎對方到他們這個特殊機構里去參觀一下。但是，這一回的情況卻有點異乎尋常——束紉春剛剛在廣告牌邊上站住，從她嘴里發出的竟是驚喜萬分的大聲呼叫：

　　“啊，天哪，你，你不正是曼君的姐姐徐美君嗎！你看我，幾年不見面，都差點認不出你來了！哦，這可怪不得我，你顯然比前些年變得年輕多了，尤其是穿上了這身整齊的漂亮衣裳！”

　　束紉春這一陣出其不意的呼叫聲，立即把對方從精神恍悔的困惑狀態中喚醒了過來。等對方應聲轉過臉來一看，果然，這不是徐美君還是誰呢!這一下，束紉春簡直像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幾乎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情緒了。地馬上一下撲上去把徐美君緊緊地摟抱了一會兒，然后又親親熱熱地拉著她的雙

　　手不放。

　　“太好了，美君，我真想不到今天竟會在這兒見到你！這太讓我高義了，世界上再沒比這更讓我高興的事了!你也許不曾留神到，其實我一直都在馬路那一邊細細注意著你的神態，后宋我看出你肯定是想上我們那兒去的，就趕忙跑上來迎接你了，雖說那時候我還不曾估計到竟會是我的一個老朋友?。Π桑谰?？

　　你不會使我失望吧？你的確打算上我們那兒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