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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大長袖下是他輕握的手,微涼。花間移步,衣衫沾春色。枝干蜿蜒厚重,迎光伸展。他飛身抱我到枝上,薄唇染笑意。
“晴雨。”他說。
“恩?”我羞的紅了臉,別過視線。耳邊傳來他溫暖的話音:“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華。常思南鄭清明路,醉袖迎風雪一杈。”
我迎上他的臉,輕笑道:“好詩。”
“‘晴雨’。。。。。。”他望著我的目光溢滿了柔情。
馬車上,長發盤起,別了發髻。夢中與他共賞晴雨的畫面還在腦中盤旋,他雖應了我,只還未來得及去。即便如此,沫水灣早已成為我心中最為難忘的地方,不僅僅是花木,還有留在那里的記憶。
“小姐?”
伸手接上她遞來的茶盞,平水珠茶。
她一直這般喚我,也慣了。一襲水藍絲裙的她,頭上的雙髻梳的緊致,與衣服相襯的藍色絲帶點綴于她如墨的青絲間,就像穿梭于林間的彩蝶,生動的氣息妝點整個人,令人看上去不覺眼前一亮。只可惜黝黑的膚色又將抹這亮色掩去,只眉心隱在膚色下的淺淺朱砂,若有若無彰顯一絲風韻。
“明目提神。”她說。
我點頭,飲了口便放在小桌上,茶香于舌尖幽轉,青澀回旋,漸漸驅散些煩亂。
“今夜舞畢,小姐便可與林公子相見。”小荷于一旁柔聲對我道。
掀開布簾,退了窗紙的木格窗是夏天來的樣子。窗外龐大的城門呈現于眼前,夕陽灑在赤墻金琉璃瓦上光點屏顯,一磚一瓦皆閃耀著皇權的神圣與威嚴。馬車排成一列縱隊沒入昏暗的門洞,前面眾車里坐的皆是同我一樣將于今夜獻藝的藝人,風兒吹來一絲香甜,探眼過去,前面緊鄰的馬車車窗里飄出一段紗幔,那香氣許是浮在紗幔上的。灰暗過后,馬車穿過城門,甬道上的巡邏衛隊一排排迅速向后退去,看不到了。
轉身只見小荷抬頭看著窗外,神情怔怔。
天色漸漸暗下來,不遠處一隊提燈的宮人緩緩走在殿前碩大的空場上。
回廊上每隔幾米掛著一盞燈籠,橙紅的燈光照亮繞過房梁的紅帳,串成錦花,向著今夜宮中最熱鬧的地方——陽春殿,綿延而去。引路嬤嬤一襲褐色宮裝勻速走在前方,燈光掠過她有些粗胖的身軀,投到地上虛浮的影子像長了腳,速速消失在磨得锃亮的地板上。
回廊上靜無聲息,除去我們再沒有旁人。
心里徒然生出一份緊張,緊攥的絲帶漸被手心的汗水濡濕。獻藝自是不可帶隨從的,小荷便留在偏殿,待我演出結束后方可同我一起由宮人引領著出宮去。那時便可見到肅平,希望柳方中能夠實現他的諾言。
我從未覺得夜雨霖鈴這支舞于今晚有多么重要,哀傷的曲調也不適合今日的這種歡鬧氣氛,他這么做,除去拖延些時間,我想不到旁的理由。
回廊盡頭是一座假山,雄偉的峰石直刺天幕,夜色下略顯陰森。繞過去,穿過幾重宮門,視線亦開闊。鋪著大塊青石的空場北方正中聳立著一座巨大宮殿,周邊的一圈偏殿將它圍在中心,如眾星龔月。
單檐廡殿頂黃色琉璃瓦,朱漆金粉木雕門窗,朱門只開正面十二扇,其他照舊封閉。每隔十米便是一根六人寬紅柱,士衛持刀把守殿前。據說陽春殿本是昭德帝讀書的地方,幾百年來多次易名,現今它已專為宴客所用,今日國主彥楚與蘇妃的喜宴自然也要設在這里。
現在這個時辰宴會已然開始。文武百官早已入座,空場上除去侍衛宮人外,只剩單只形影的幾個候場藝人。依著規矩避開主道,隨嬤嬤登上陽春殿基座偏側的石級,只覺身側的漢白玉雕欄于夜下輕輕沁出一絲涼意。
食物的香氣迎面而來,抬首望去,只見一列宮女手托食盒,簌簌邁入朱門,飄舞的裙擺一瞬便消失于殿內。腦中像是被什么敲打一下,立即清明。那宮人身上的淺粉宮裝,我是見過的。早在進宮時的馬車內的包袱里,露出的便是與這些宮人身上穿著一般的淺粉。那時小荷將包袱收了起來,我所看到的粗略是抹顏色,并不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難不成真是件宮裝?
我總覺得小荷今夜不會整晚默默留在偏殿,以那里幾乎沒有落腳地的情形,人多,她也容易抽身。柳方中允她與我一同進宮,或許另有圖謀。雖并未見過她與旁人動武,以她在路上刺殺農夫,及傷我那一劍控制極好的力度,足以證明她的功夫不至尋常,至少常人無法傷的了她。況且以她的個性,即便宮里侍衛眾多,又有禁軍把守,也不會生出什么事端來的。畢竟柳方中不會讓她冒險,今夜宮里的焦點都在陽春殿,后宮禁衛亦會比常日松懈些許。
抬眼迎上嬤嬤詢問的目光,先前好似與我說過什么話,現下正輕輕凝視著我。
編鐘,琵琶,二胡,長笛,箏合奏的樂曲翩然而來,將靜默分支成無數細碎薄片,迎面而來的祥和氣息,令人心定。
“筱筱一時走神,不知方才嬤嬤所言何事?”我柔聲對她道。看得出來,她是個脾氣和善的人,甚少與人起爭執。
她對我暖暖一笑:“老身方才說,能夠親見姑娘跳這支舞,老身便沒有遺憾了。”
我應道:“嬤嬤藐贊,民間小調不足與宮中歌舞相較。”
她并不認同我的話,搖首道:“宮中的歌舞多為柔美浮迷,不比外面清麗脫俗,鮮有悲戚之調。姑娘跳的這支舞在民間早已風聲大振,五年前有幸在鳳山陋臺見到姑娘舞姿的人寥寥無幾,民間盛傳的樣本左不過是些歌舞教坊濫竽充數,傳到宮中,早已失去其中真意。老身在舞司見過司衣跳過這支舞,雖然司衣們身姿婀娜,輕衣妙曼,美艷動人自是有的,卻是獨獨缺了一方韻味。這韻味,老身覺得,便會在姑娘今夜的舞姿中呈現了罷。”
這位嬤嬤對舞蹈自有一番見解,想來甚是喜歡舞蹈的罷。嬤嬤說的應該不是師父教的這支。師父教的舞,亦美亦傷,短短兩個月,我領悟的不過十之一二,想來是要讓嬤嬤失望了。
腳步聲快速而來,抬眼見一個手執拂塵的藍衣公公走了過來,像是品級不高,他直直迎上嬤嬤,躬身發出尖細的嗓音道:“烏嬤嬤怎么來了?司主交待過嬤嬤受了腰傷,不可操勞的。”
烏嬤嬤含笑望著他,應是熟人,話音隱著關切:“今日這等日子,司局忙的熱火朝天,李公公這里怕是也沒來得及用晚膳吧。司主與公公關懷,老身可是心領了,公公不妨先去歇著,老身替公公一陣子。”
李公公連忙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小的豈能讓嬤嬤費神?”說罷掃了眼一旁的我,尖細的嗓音便飄了過來:“這可是葉筱筱?”
“回公公,民女正是。”我曲身行禮。
他左右將我打量一番,而后點頭又對烏嬤嬤道:“嬤嬤想看葉筱筱的舞,一會兒同小的一起進去吧。”
烏嬤嬤卻是搖首,扶住李公公道:“殿里貴客多,恐沖撞了哪位,老身還是不進去的好,多謝公公美意了。”
李公公似想到什么,點點頭,又對我絮絮道:“下一個便是你。”
“是。”
說罷樂曲之聲戛然而止,他速速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皺,探身向殿里憋了眼,回過身對我道:“到你了,小心跟好了。”
我輕聲回應道:“是。”
便用力深吸一口氣,攥緊銅鈴,跟著他垂首步入。
殿上,燭光交錯,燈火通明。橙黃燈光將殿內裹上濃濃一層暖意,紅毯蔓延至大殿深處的高臺,兩側幾百張桌案整齊縱列排放。文武群臣輪品級安坐案前,時不時舉杯暢飲,頗多謙讓。美酒佳肴,酒香飯香同那暖風陣陣拂面而來,歡樂喜慶之氣如回蕩于大殿上即便是隔日,怕都散不去。
殿堂之上的高臺,國主彥楚與蘇妃一黃一紅模糊的身影共坐一張大椅,其前擺滿山珍海味鮮美瓜果美酒羹湯,宮人不時為他們夾菜斟酒,嫻熟服侍在側。彥楚不時與蘇妃攀談幾句,很是融洽。
我低下頭,緩緩走在紅毯上。自我踏進殿來,已引起不少人注目。身上的落雪水漾絲裙太過單薄隱隱透出光潔臂膀,胸前素梅刺繡翩然飄向肩頭,其上是薄薄誘惑。臉頰有些熱,故意不去理會那些投在身上的目光,走至臺前停下,跪拜。而后垂下頭,靜自等待臺上的人開口。
“你就是南郡葉筱筱?”低沉嗓音自頭上飄下,即便是暖暖的語氣卻依舊透著三分冷徹,威嚴的氣勢落到身上,禁不住起了寒戰,腿竟有些軟。
我只好將頭垂的更低,竭力平復著心緒,隱在袖中的手狠狠在腿上掐了一把,方清醒些:“回圣上,民女正是。”
“抬起頭來。”
女子的聲音如甘露般隨晨風墜落面頰,冰涼清爽霎時解了暑夜燥熱。縱使隔了好遠,也叫人聽著舒心悅耳。
只見她一襲紅衣上的金色鸞鳥自領口飛下,于前襟、袖口化作騰云,彩色錦織,鑲嵌大小珠飾,絲絲線線,針針相疊。金色吉冠重疊細碎翩然落在青絲上,垂蕩于額前的金絲步搖,穂穗輕晃,越發襯得膚色白皙,容顏俏麗。她靜靜端坐在金漆蟠龍雕花大方椅上,面上一抹輕柔,卻是美麗,不可方物。
“葉筱筱。”她側首凝視身邊的國主,朱唇輕啟,面帶疑惑,聲音清冷:“‘夜雨霖鈴’?”
彥楚傾身一把擁住她,明黃長袍前襟繡著金絲五彩團龍,花白頭發一絲不亂束于紫金龍冠下,龍須上的大粒珍珠,隨了他側過臉去輕輕晃動,珠光璀璨。肥碩的臉上閃著犀利的光,卻是看著我,又似有意無意掠過我的肩頭。我忙低下頭,方才緊張一時竟忘了,臣民與國主直視實為大不敬。轉念一想到方才彥楚投過來的目光,心中便是一陣不適。
他寵溺對她道:“愛妃尋了葉筱筱一年,只為一睹這支舞,朕也想看愛妃鐘愛的舞曲是何姿樣。”
聞言,蘇祺清婉的嗓音,頓時隱了疏離,想是不太高興,透著一股子冷意:“謝皇上厚愛,這舞凄涼,似乎壞了今夜的氣氛。”
彥楚溫聲一笑,不以為意:“愛妃言重,即是愛妃喜愛,朕認為無所不妥,且今夜喜氣足可沖淡舞曲悲涼,愛妃覺得朕說的可有道理?”言下之意,是由不得她拒絕。
她一怔,話音溫和許多,語氣雖仍帶冷意,卻也添了些嬌羞與嗔怪:“臣妾不管,一會兒若是哭出來壞了皇上心情,皇上也得答應臣妾不可責罰怪罪。”
“哈哈。。。不責罰,不責罰。君無戲言。”彥楚大笑道。
蘇妃輕聲對我道:“葉筱筱,不要辜負了皇上期許。”輕柔的嗓音,安穩,沉靜。
我垂下雙眼不敢去觸碰那個清秀的身影,緩緩道:“民女謝皇上與蘇妃娘娘賞識。”
“下去準備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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