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近乎發瘋的放縱行為

　　我們永遠也無法判斷清楚，快要臨近垂暮之年的徐美君，居然還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是不是僅僅因為受了外甥女兒種種“放肆”行為影響的結果？老實說，筆者畢竟只是一個小說作者，不可能成為徐美君的心靈代言人，誰要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向問徐美君她自己。不過，筆者敢于擔保，即使打破了徐美君的腦袋，她也決不會把她的心靈秘密公之于世的！

　　我們還是讓事實來說話吧。

　　自從小曼到遠郊南匯當上了中學教師，無法再和徐美君早晚相處以后，徐美君生活中發生的第一個變化，就是非得由她自己打起精神安排一切日常生活不可了。這當然是由客觀環境所使然。但她能這樣打起精神來對待自己的生活，卻是多年以來所不曾有過的現象。此外，她還漸漸萌發了在生活中自找樂趣的閑情，促使她很快養成了一個新的生活習慣：每天臨睡以前，總得忘不了要拿出自己青年時代的那些收藏品——大大小小的照片，同學們寫來的信，各式各樣的小禮物和紀念冊，有心無心地翻看一遍。她特別喜歡細看的就是她青年時代的那些照片。這里面有她自己的不少半身照和全身照，也有和家里人或和某幾個同學一起合拍的生活照。唯一的一張有男同學們在場的照片，就是高中畢業時的全班集體照。這張照片幾十年來她一直放在一只特制的大紙袋里，也許從來都不曾拿出來看過，但這些天里她卻常常拿出來細細觀賞。她吃驚地發現，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那滿臉憨笑的鄭立真恰巧緊靠在她的身后，一跟看去，仿佛他的身子和她的身子緊靠在一起似的。這就在她的頭腦里引起了很多的聯想。每當徐美君細看著這張畢業照，她常常會產生這樣一種想法；人生的意義原是無處不存在的，關鍵就在于你自己對人生采取什么樣的態度。這種想法給了她很大的啟發，無形中使她對生活增添了不少的樂觀情緒。她的睡眠狀況也明顯地改善了，此后再也不曾發過一次心悸。白天到學校去上班，也比以往有了更充足的精力，甚至還在業余時間里譜寫了一組自己很滿意的幼兒體操曲。不久，這一組幼兒體操曲就被廣播電臺采用，在兒童節目中接連播放了好多日子。

　　不過，徐美君生活態度上最明顯的變化，卻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學校里，而是在她經常參加的社會活動中。以往，她不論到哪兒去開會或參加其它活動，除非有絕對的必要，從來都不和任何老老少少的男性主動打一下招呼（唯一例外的就是市政協里她父親的那幾個德高望重的老朋友)。她多半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縮在屋角里，大不了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女熟人偶爾說幾句閑話。如今情況卻大不相同了，她不再把自己置身于自我孤立的境地，開始交結了幾個比她年輕得多的女同伴，也漸漸愿意和她們一起說說笑笑了。遇上她的年輕女伴帶著某位男朋友給她作介紹，她也敢于和對方握手交談了。特別是在音樂家協會里，中年人和青年人比市政協里多得多，人們又把男女之間的交往當作一件常事，這就使她交結的男性音樂家也漸漸多了。他們也不再把她看成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對她既很尊重，也常常樂意和她說說笑笑。一次，徐美君參加音樂家協會的一個外出訪問團，到改建中的太湖水產養殖場參觀了三天，在上船落車中處處都得到幾位男性同行的照顧，這使她愈益感到這種友誼的可貴。

　　這以后不久便發生了這么一件事：

　　這天，一年一度的國慶節又將來臨，徐美君照例又收到了市文聯寄來的一張大型聯歡晚會入場券。她知道小曼要留在南匯過國慶節，無法回家，便決定只身前去參加這個聯歡晚會。她主要是想去觀看一下節日表演，因而一進場就到了燈火輝煌的大廳里。但是，哪里想到她剛剛在大廳里見到了音樂家協會的幾個年輕女伴，被她們拉著坐下不久，節目表演卻已經草草收場。緊接著就開始丁交誼舞會。徐美君這才意識到，大廳里的觀眾為什么都是沿著墻壁坐成一個大圈子的，看樣子到這兒來的都是交誼舞的舞客，節日表演不過是舞會開始以前的助興活動罷了。

　　這時候舞臺上一聲鼓響，樂隊便奏起了迎賓舞的明快曲調。轉瞬之間，幾乎所有的人都男女相擁走下了舞池，在那里雙雙對對地翩翩起舞了。徐美君很快注意到，她的幾個年輕女伴也都是約好了舞伴來的，其中有幾個約了來的都是神采奕奕的年輕小伙子。

　　徐美君當然絲毫也沒有跳舞的打算(她甚至連想都不敢想)。但是，正當她站起身來想溜出大廳去的時候．眼前卻有一位年輕的男性音樂家擋住了她的去路，彬彬有禮地對她欠身示意：

　　“徐老師，請您跳舞?！?/p>

　　從這位年輕同行的神情態度看，仿佛他這樣做完全是情理以內的事，不如此反倒是有失禮貌了．

　　這一來，徐美君可真是大為吃驚了，一下子就慌了手腳。她發現這位小伙子正是在外出訪問途中最熱心照顧她的男伴之一，也是一位喜歡譜寫兒童歌曲的作曲家。

　　在這樣的情況下，徐美君看看自己已經再也無法拒絕，只好勉為其難地站起了身來。她想，好在開場的迎賓舞正是她青年時代最喜歡跳的舞，也許還不至于變得僵手僵腳。再說，在跳舞的人們當中，像她這樣上了年紀的人也不在少數，其中還有幾對滿頭白發的老年舞伴。

　　然而，一等徐美君舉起左手擱上了對方的肩頭，她的心情卻又頓然緊張了起來，呼吸也變得相當急促了。她太不習慣這么做了。幸好，三十年前陳家二哥教她學會的舞步已經在她的身上生了根，一下舞池便自然而然地進退如是，這才使她漸漸安下心來了。

　　結果，當天晚上徐美君不僅跳了開場的迎賓舞，還留下來跳了幾曲快三、慢四和探戈。舞伴們都被她的舞藝所折服，紛紛向她投來了表示驚詫和贊美的目光。人們還眾口一詞地說，她既起舞來神態也變得特別年輕了，充滿著難能可貴的蓬勃朝氣。

　　徐美君當然不會在舞場上待得太久，她跳完了四五支舞曲，便提前告辭走了。但是，這對她來說已算是完全盡興了，多年以來好像才第一次嘗到了生活中令人心醉的歡樂。她自己也覺得仿佛一下子年輕了不少歲數，以至渾身熱血沸騰，步履也變得特別輕快。一路回家，她的耳邊還一直回響著舞場上的樂曲聲，尤其是那支《紅莓花兒開》，那是她在高中時代最喜歡哼唱的一支蘇聯歌曲。從那活潑、輕快而又極富抒情味兒的主旋律中，她似乎重新體驗到了青春年華中那一股充滿著美好希望的生活情趣。

　　“是啊，真想不到我還能和年輕小伙子一起共舞！看上去，我還不失為一個夠格的女舞伴??！”

　　她這樣想著的時候，臉頰上也微微有點發燙了。她不由自主想起小曼在畢業分配那天深夜，喝醉了酒回家時的神態。

　　她雖然不像小曼那樣和誰一起去喝過了酒，但心里卻也有了某種程度的醉意……

　　于是，徐美君一生中完全受感情支配而采取的放縱行為，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當她進入步云公寓的電梯，隨著電梯上升的過程中，突然產生了想到九層樓梯轉彎處看一看的強烈愿望。她當機立斷，在九層樓上出了電梯門，然后轉彎走向通往十樓的樓梯門。她一到樓梯拐角處便站了下來。但是，出現在她面前的，已經她妹妹在三十年前涂抹上去的那一小塊長方形的紅漆了。這使她感到很是失望，只能意興闌珊地悄悄離去。

　　但是，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以后，心情卻還是平靜不下來。剛剛走進了臥室，甚至連身上的外衣也來不及脫掉，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她年輕時代留存下來的那些信件。她從眾多的女同學的來信中翻出了唯一的一封男同學的來信，那就是當年鄭立真決定回北京工作以前寫來的信。她突然異想天開地很想給鄭立真寫一封回信，卻又不知道應該怎樣落筆才好。她倚身在床欄上一遍又一遍地細讀著鄭立真的信，讀到后來，還是把回信的念頭給打消了。因為她發現鄭立真并沒有在信上寫明他去北京后的通訊處。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心情還是處于一發而不可收的振奮狀態中。她的腦海里終于又涌現出了另一個人的面影——不消說，就是池劍英的面影；但一等池劍英的面影在腦海里涌現出來以后，她可不想繼續倚身在床欄上發呆了，竟然像發瘋一般，來到了池劍英住過的小房間里，找出了池劍英在六年前喝剩而始終沒有動的那半瓶香檳酒，打開瓶蓋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個痛快，然后便一頭撲倒在身邊那張冷冰冰的小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