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

　　邢玠淡然道：“三年前，老夫曾任南京兵部侍郎。”“恩公！”陳宇杰激動莫名，朝邢玠連磕三個響頭。“如今，老夫卻好生后悔！”邢玠語氣冰冷，說道，“早知你追隨朝廷叛逆作亂，當初就不該通風報信，老夫寧可你死，也不愿見你玷污了陳大帥的一世英名！當年老夫念在與陳大帥是舊交，深知他忠心為國，可憐他一脈單傳，這才出手相救。原指望你躲過這一劫，等待天下大赦，再投軍效力、一刀一槍搏個封妻蔭子，立了功勛方能為你父洗雪沉冤，不想你卻如此糊涂，不知長進！”

　　忽然，書房外腳步聲響，王士琦推門闖入，急道：“楊可棟在府門前遇刺！”邢玠和陳宇杰都是一驚，同時站起身來。王士琦見屋內只有邢軍門和楊可棟的少年侍衛，也頗感意外。邢玠道：“怎么回事？人有事么？”王士琦道：“不是致命傷，已命醫官包扎診治。但此事來得蹊蹺，總督行轅門前遇刺，卻不知是沖著軍門，還是楊應龍？”邢玠躊躇須臾，回頭對陳宇杰道：“你先回朝天驛看看情況。”

　　楊可棟因寶刀被毀心中不快，離席后更不等陳宇杰就帶上其他隨從先行回驛館了。甫一出府門，遠處一支弩箭就射中了楊可棟的左肩窩，楊可棟大叫一聲栽倒在地。左右急忙上前護衛，有人立即稟報王士琦，總督府的校尉、兵丁也紛紛追了出去，但重慶是山城，看似很近的距離，實際卻要上下數次石階，待兵丁追到對面時已早無蹤跡了。王士琦急忙召來醫官診視，好在箭頭無毒，所傷又非要害，只是傷口離咽喉不過寸余，顯然，對方是想要楊可棟性命的。王士琦見楊可棟傷勢已無大礙，便命親兵護送楊可棟回驛館，然后自己親自來向邢玠稟告。

　　陳宇杰回到朝天驛時，楊可棟已服藥睡下了，他難免又遭紀天成狠狠訓斥了一番。當夜，紀天成不敢懈怠，遂與陳宇杰兩人守在楊可棟房門口，聽說他與劉綎過招，不免艷羨，道：“以‘劉大刀’的威名，能與他斗上四五十回合便是當世英雄，而你這般年紀，能與他戰了二十八個回合，已相當不錯了。可惜，我卻無緣與會。”言語之間甚為遺憾。又聽得他與恩公邢玠相遇，邢玠勸他棄暗投明，紀天成卻有些不以為然，冷道：“朝廷昏庸無道、官府橫征暴斂；當然，楊應龍也非好漢義士，但兩者又有何區別，不過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陳宇杰知他因家人喪命宦官之手，進而痛恨朝廷官府，也就不敢再多說了。

　　楊可棟肩傷不重，兩個月后就愈合了，但未幾又覺胸腹隱隱攪痛、腫脹，一連數日臥床不起了。重慶府所有的醫官、郎中都瞧不出病因，王士琦聞訊，請來成都蜀王府中的何太醫為楊可棟診視。何太醫反復請脈，只不住搖頭，思量半日后命人去廚房取來幾粒生黃豆，讓楊可棟咀嚼，然后問他是何滋味。楊可棟懨懨道：“甚是香甜。”

　　何太醫聽罷面色大變，默然起身而去，向王士琦復命道：“是中蠱，金蠶蠱毒。除了下蠱者，無人能解！”王士琦也大驚失色，但仍不死心，試探道：“何太醫可有良方？”何太醫嘆道：“苗疆第一蠱毒，若他人能解，還能稱之為‘蠱毒’么？或許用石榴皮煎水服用，可為楊二公子續命百日。百日之內，若能找到下蠱者，方才有救。”王士琦自知事態嚴重，一面請何太醫開方，一面親自去見邢玠。

　　邢玠聞言也是一驚，喃喃自語道：“先是行刺，再是下蠱，播州恐難太平了！定是楊應龍的仇家想借刀殺人了！楊可棟出事，楊應龍豈能干休，屆時朝廷再想姑息綏靖也難了，借朝廷之手滅楊氏一族，此計可謂毒辣。”王士琦聽罷不無擔憂，問道：“軍門以為此事當如何妥善處置？”

　　邢玠思索了一陣，道：“封鎖消息，切莫讓播州知曉，就以未繳清贖金為由，不許播州來人見楊可棟；此外，盡快找到下蠱之人或是解藥，若不行，盡力為楊可棟續命罷。但愿老夫走后，播州不會出大亂子。”

　　“軍門要走？”王士琦又是一驚。邢玠道：“年初，朝廷即召老夫入京任兵部侍郎，只是劉大帥剛走，我不放心播州才拖延至今。如今出了這事，叫人走得更難以安心。”

　　邢玠臨行始終不放心，乃上奏在婁山關北的松坎加設同知一職予以治理，并升王士琦為川東兵備副使彈壓播州。邢玠赴京之后，陳宇杰遵從其勸誡期待天下大赦，格外留意傳到重慶市井的各種朝中消息：

　　萬歷二十四年三月，坤寧宮大火，殃及乾清宮，兩宮俱毀。朱翊鈞以連年征討，庫藏匱竭，殿工財用，不忍加派小民為由，陸續派出大批內廷宦官，以“礦監”和“稅使”為名派駐各地開礦、收稅，以供奉內廷。重慶本為四川富庶繁華之地，礦監稅使更是橫征暴斂、巧取豪奪，魚肉百姓比之當年夷陵采木中官有過之而無不及。

　　七月，皇帝嫡母仁圣皇太后崩。朱翊鈞成服三日，祀典不廢，諸王以下內外各官及命婦哭臨如儀，衰服二十七日而除，軍民男女素服十三日。同月，皇帝生母慈圣皇太后身染沉疴，召各地進獻名醫入京。重慶府軍民聞訊依制服喪，而大批前往青城、峨眉祈福的宦官也紛沓而至。

　　轉眼百日之期已過，王士琦始終未能找到下蠱之人和蠱毒解藥。楊可棟胸腹攪痛、腫脹日益嚴重，到第七日上，連哀嚎的氣力也沒了，整個人痛苦地蜷縮著。紀天成守在門口，突然聽得臥房內婢女大聲驚叫，急忙掀簾而入，順著婢女手指的方向，只見楊可棟七竅流血，死狀甚是恐怖。

　　紀天成頓覺眼前一黑，但心中卻十分清楚：播州已然回不去了，楊應龍勢必恨他入骨，天大地大似乎再無他容身之處。楊可棟氣絕身亡，當即有人報知王士琦。王士琦深感茲事體大，立即親臨看視，然后下令盛裝厚殮，停柩朝天驛，設靈堂供重慶府官員致祭，同時，將楊可棟從播州帶來的婢女、閹人、侍衛、仆傭等一應羈押于朝天驛后院。

　　消息傳至播州，楊應龍聞訊大慟，立即召見滯留播州催繳贖金的重慶使者，怒道：“若使我兒可棟復生，全部贖金我當立即奉上。回去告訴王士琦，親自送我兒靈柩上龍巖囤謝罪，不然我必血洗重慶！”說罷命左右刀斧手將使者剜去一目逐出播州。

　　使者歸來，舉城恐慌，王士琦下令重慶府各縣皆堅壁清野、守城待援，但轉念一想，既擔心朝天驛的播州隨從中有楊應龍的細作，會趁亂里應外合；又擔心他日議和時，楊應龍追究害死楊可棟的兇手，無所交待。于是，王士琦又下令留下米面十石，將朝天驛封門上鎖，又派出馬、步弓手百人駐守朝天驛四周，但有擅離驛館者，格殺勿論。

　　不出數日，楊應龍親率一萬多苗兵，并驅趕數千番僧至重慶綦江招魂。綦江城下白幡林立、哀聲遍野，城中軍民驚懼萬分，皆知城破則必無生路，故而奮力死守城池。楊應龍久攻不克、糧草耗盡，又聞成都援軍將至，不得已引兵退回婁山關，并遣使議和，乞求楊可棟靈柩歸葬播州。

　　王士琦認為楊應龍為人反復無常，若令楊可棟歸葬播州，則使楊應龍再無顧忌，故始終不允，反而要求楊應龍先繳清贖金。楊應龍悲痛欲絕，繼而怒火中燒，再度縱兵殘馀慶、掠大阡、都壩，焚劫草塘、馀慶二司及興隆、都勻各衛，又遣兵將圍黃平、屠戮重安長官全家后，方引兵悻悻退回龍巖囤。

　　楊應龍兵臨重慶之際，朝天驛中眾隨從皆驚恐萬分，深知無論是楊應龍破城，還是被王士琦送回播州都是死路一條，而且死前必受盡酷刑折磨。先是楊可棟的兩個小廝想趁夜逃走，結果爬上墻頭即被亂箭射成刺猬；繼而楊可棟的婢女、伙夫在幾日內先后自縊，其余人等在驚懼之余更擔憂中蠱而死的楊可棟的鬼魂出來作祟，繼而不斷有人因承受不住而精神錯亂、發狂尋死。陳宇杰、紀天成每日都在清理死尸、制服瘋人、安慰余者中度過，但這種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他們還能承受多久，誰也不清楚。

　　山城重慶三面環水，秋夜天涼更是水汽彌漫、薄霧冥冥。那薄霧籠罩在天與地之間，高處若隱若現的昏黃燈光顯得格外寧靜和幽謐，陳宇杰突然覺得與生俱來的孤獨感與恐懼感涌上心頭，不知自己是否也會死在這里，而親人的所有期望也隨之化為泡影。

　　等到封門重啟，朝天驛內已惡臭彌漫、斷糧多日。陳宇杰在昏沉中被人抬走，只覺驛館外空氣清新宜人，頓時清醒了許多，又被人灌了碗米粥后方有些精神，繼而與紀天成一起被安排沐浴更衣后，終于被帶去見王士琦。

　　王士琦見了兩人，竟略表歉意，道：“本府不知兩位是受兵部邢侍郎之命，深入虎穴為朝廷效力。邢侍郎命兩位即刻進京，本府已備下一紙路引、一包五兩的碎銀及銅錢兩貫供兩位上京使用。”說罷又遞給陳宇杰一封邢玠的書信。陳宇杰拆信方知：慈圣太后病愈，皇帝大赦天下。朝廷雖遣使赴日本冊封，但倭寇始終居心叵測，不可不防。此正是投軍效力之機。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此時距陳宇杰兄弟二人亡命入川已足足兩年。紀天成本無意再為朝廷效力，無奈楊可棟的死，使他失職見罪于楊應龍，巴蜀已非容身之所，而冥冥之中，投軍從征又成了唯一的出路和生機，最終決定與陳宇杰一同前往京城。

　　萬歷二十五年初，日本太閣豐臣秀吉拒絕大明冊封，將明使楊方亨驅逐出境的消息震動朝野。朱翊鈞聞訊震怒，當即下旨將力主議和的兵部尚書石星罷職閑住。朝廷與倭寇議和不成，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奏準在北京南苑校場招募天下壯士充任東征校尉，赴朝征倭。陳宇杰、紀天成經湖廣、河南、北直隸一路行來，但見招募東征校尉的榜文已張貼至沿途各州府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