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紐約送給我的新年禮物

　　在小時候，自我能記事起，要說在自己記憶的心靈深處，最能體現幸福快樂事兒的，當然要數過年了。過年，這個任何其他節日，也無法與之相提并論的傳統節日，特別是在我枯燥的童年生活中，它有一種無可替代的心馳神往感，說來慚愧，甚至超越了自己對父母的尊敬和愛戴。事實上，過年給自己帶來的喜氣洋洋氣氛、意猶未盡的美食、夢寐以求的紅包……所有所有的這一切，讓生活在缺少娛樂、經濟極為匱乏里的年月里。莫說是小孩，就算是成年人，也很難抵擋得住過年帶來的合家團園誘惑。家庭的溫馨，最容易在此刻以愛的形式彰顯出來。

　　與其說是巧合，還不如說是注定的無奈。我的童年，居然就與缺衣少食狹路相逢了，我被動得唯有認命了。比如光著腳板走路，你可以說在盛夏，走在青石路上很清涼，那是自欺欺人的把戲；連衣服也是綴滿補丁，甚至是穿著哥哥的舊衣裳；一支鉛筆用上一個學期，連橡膠刷多少也是一種奢侈；書包是沒有的了，能有一個魚網袋充當書包，你已經是一個很幸福的孩子。這是我們所要的生活嗎，這是我憧憬的生活嗎？當然不是，這樣的生活，自然就無助于社會的進步了。現在回頭想起，置身其中，內心的反應，比那時的設身處地，更覺心酸唏噓。所以，過年，對于少年的我來說，其誘惑力真是太大了。有新衣裳可穿，興許父親還能網開一面，給我買對全新的解放鞋，因為有紅包，自己盤算希冀了一年，比如要買鉛筆、魚網書包甚至連環畫的錢，就有了著落了！這樣的日子，過年的意義，我還不夢寐以求，刻骨銘心嗎？！

　　但是，另一種情景更教人難以忘懷，為了這套新衣裳，母親在臨近春節的前一個月，就已經忙碌開了。由于是家鄉是在偏遠的農村，加上生產隊的工作過于繁重，幾乎沒有假日，除非是刮大風下大雨了，才有忙里偷閑的一天。要是在冬天，這個想法就非常不現實，風干物燥的，那里會有閑日子！所以，母親每天下地歸來，只能在做完家務后的深夜，才有空閑坐在昏黃的油燈旁，替我縫制新衣裳。故此，縫制的速度很慢，往往是縫制了僅僅一會，而坐在母親身邊的我，等待得也有些不耐煩了，困得連連打呵欠，無法堅持守候下去。而在這個時候，往往是在母親的催促下，不得不以極不情愿的心態去睡了，那依依不舍的樣子，仿佛新衣裳會被人偷走一樣。自然，母親的辛勞，讓看在眼里的我，更覺新衣裳的來之不易，也讓我深切地體會到,對我來說，任何的東西都是彌足珍貴，就算它與珠寶不沾邊，但在我心中依然彌足珍貴。這件滿載母親慈愛的新衣裳，分明是用母親的心血和愛積聚而成。而自己對母親的感激之情，就開始一點點埋藏在心底里了，日積月累后，自己也變得成熟仁慈了起來。

　　在新年的頭一天，也就是大年初一，穿上這套難得的新衣裳，再腳踏解放膠鞋，將自己如此裝扮一番后，在母親慈愛的目光下，自己的行動舉止也是小心翼翼，總生怕自己弄臟了衣裳，辜負了母親的一番心血。一走出家門，健步在通住鄉鎮的小路上，那趾高氣揚的神態，仿佛自己是一個得勝的將軍，洋洋自得到似拿了個軍功章。連原本泛黃的臉，也比平時紅潤了許多。然后與小伙伴嬉戲，興沖沖行走于通往鄉鎮的大道上。這大道平坦寬闊，可不像鄉間的田間小道凹凸不平，又滑又濕，真是大開了眼界。而一年到頭僅有的一次，到鎮上的街市逛一回，其幸福滿足感確實是美妙到極點，無異于考取了好成績，笑臉昂揚。重要的是，口袋里那沉甸甸的壓歲錢，雖然很輕，頂多也是幾角，卻是具有長年累月的意義，讓我高興得有點心慌慌的興奮。而自己的這一天，父母不在身邊監管，完全可以做到隨心所欲，將這壓歲錢的用處，自由支配到盡情發揮。一般說來，父母礙于節日圖個好兆頭，就算心里再不滿也不會斥責自己的孩子。往往，我會多化五分錢，買幾支名叫“空中旅行”的煙花，再化三分錢，買個泥捏的大公雞，甚至學小伙伴大手筆地化上一角，看場戰爭題材的電影……一年中最快樂最幸福的一天，就這樣在歡欣狂喜中度過了。

　　當然，除夕的年夜飯，也同樣教我激動異常，兩眼生輝。只是，母親有言在先，切不能在吃飯時掉碗筷的，否則好運氣就沒了！讓憧憬吃年夜飯的我，往往多了幾分膽怯，生怕掉東西而無法將精神放松下來。盡管如此，一年到頭，完全鮮見肉味兒的我，居然分享到如此眾多的美味佳肴。發菜雖然是玉米須做的，但那種對生活美好的憧憬，一點也沒有假；香腸很美很溫柔，那清香撲鼻的誘惑，誰又會對過年無動于衷！雞是出奇的嫩滑，和著珍貴奇缺的生抽王，真是讓過年的氣氛味兒，推向到神仙般的生活境界了！

　　這樣的過年味兒，特別是孩子，誰不為它心馳神往，誰不對它趨之若鶩！然而，不知是母親的不幸還是我的不幸，在我十二歲那年，母親就去世了。從此，總是憧憬過年的我，開始害怕過年了！

　　幾年后，隨著改革開放的到來，所幸自己也已經高中畢業了。步入社會后，對過年的期望就到了另一個層次上來，也不再因為母親的缺席，讓過年索然無味。行走在城鎮中，仔細品味社會的變革，投身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中去，情系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多姿多彩，我們的年味已經不可與童年同日而語了。后來，在城里安家樂業，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古老但依然新鮮的過年，在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中，漸漸回復到我平實的心態中來了，倒是以一種欣賞自己孩子快樂過年的心態過年。不知怎的，在這樣富庶的日子下過年，我竟然常常想起，自己在童年時過年的各種往事，其中的歡欣和幸福感，總覺得自己的童年時代比現在過年熱鬧快樂多了。

　　無論我的感覺如何，年還是這么幸福地過著，那怕這樣的過年不再刻骨銘心。然而，世事往往陰差陽錯，在不惑之年的我，懷著對家鄉的依依不舍，帶著全家移民到了紐約。但過年的意義，又成了另一種況味了。

　　在臨近2008年春節的前五天，作為紐約客的我和妻子才知道，我們的春節在紐約，壓根兒就沒有假期。也就是說，春節我們得按時上班！教我們極度苦惱的是，我和妻子都是在外州工作，早上出門，店鋪還沒有開門；晚上歸來，但店鋪已經打烊了。這樣的處境，叫我們到那里去辦年貨？！我們驚訝得目瞪口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此刻，只能怪自己孤陋寡聞，錯過了上一個休息日辦年貨的機會，導致沒有置辦過一點年貨，讓我和妻子心急如焚，滿腔惆悵。我們不無悲傷地想，看來這一個年，過年的傳統模式就要徹底改寫了！我和妻子不約而同想到了女兒，但女兒年齡尚小，不可能讓她放學后去買年貨。再說，她也是如常上學，同樣沒有多余的時間可供支配。好在，我們的老板網開一面，決定在年三十的那一天，提早三個小時放工，算是解了我們的無法過年之痛！

　　除夕的那天下午，我和妻子回到唐人街，已經是晚上七時了。讓我們慶幸的是，離店鋪關門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像處于戰爭狀態的堅強戰士，各司其職，妻子買肉我辦其他年貨，在八時多后，我們總算把不能再簡的年貨置辦完畢。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寒冷除夕，狼狽的我們被弄得汗流浹背。

　　正當我們的心酸還在壓迫著自己的心情的時候，突然女兒給我們打來的電話，詢問冰箱怎么不見到雞和魚肉，今天不是要過年嗎，我什么幫你們燒飯？我只好答，我和你媽媽正在唐人街買吶！我說著聽著，突然看見妻子的淚，徑直從眼里流出來了！想起自己的童年，對過年的憧憬和無限向往的心情，此刻，我是完全能體會到孩子摯愛過年的那份心情的！我鼻子一酸，心里也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但我堅強地對女兒說，如果你們饑，你自己煮兩個面條，然后和妹妹一起吃。待我和你媽媽回來后，我們才開始張羅過年的事兒……

　　回到家，我們就迫不及待忙碌開來了。好在雞是冷凍現成的，不用撥毛。妻子下廚，我貼春聯和掛年桔……而這一年我們的團年飯，是在凌晨一點多鐘開始吃的。按中國的傳統，這個時間，恰恰已經是大年初一了！吃過年夜飯后，清洗好碗筷后躺到床上沒幾個小時，我又不得不頑強地翻身起床，送孩子到學校去上學。

　　這就是我們在紐約過的第一個中國年，也是紐約送給我們的第一個新年禮物！

　　后來我才知道，由于中國的春節在美國，并非法定的節假日，所以沒有假期。有道是入鄉隨俗，適者生存。就算自己的內心，有太多的無奈、委屈和辛酸，我們能做的，唯有接受現實了！

　　教我們激動和慶幸的是，今年蛇年的春節，除夕和大年初一這兩天，正巧與雙休日不期而遇，給我有一種中獎的幸運感覺。我們全家，才破天荒團聚在家里，早飯后到唐人街瀟灑走一回，感受一下春節的熱鬧氣氛，過上一個沒有假期但屬于雙休日的春節，重溫童年時在中國過年的那種溫馨況味。

　　屈指算來，我們移民到紐約已經六年了，就以過春節來說吧，還是第一次，過上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