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君本來就知道自己在這方面不是小曼的爭論對手,這一下便更加目瞪口呆地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她覺得小曼的話倒也的確不是沒有道理的,不論從社會道德規(guī)范或國家法紀來衡量,小曼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正當?shù)摹P烀谰踔吝€從小曼的話里感受到了一股從未嘗到過的痛快感——把她自己多年來—直都積壓在心頭的怨氣也引發(fā)出來了。不錯,正是這種男女授受不親的陳腐觀念,才苦害了她一輩子,使她從少女時代開始便把自己禁錮在一個女兒世界里。
徐美君禁不住用含有愛心的目光悄悄地瞅了小曼一眼。因為她很欣賞小曼這種自尊、自信和自強的品格。她幾乎想對小曼點頭表示贊同了。但是,就在這時候,另一個多年來在她頭腦里形成的傳統(tǒng)觀念卻又阻止她這么做。她的點頭便不知不覺地變成了搖頭,盡管她說話的口氣已經(jīng)越來越委婉。
“不,小曼,你的話也許是有道理的,但你可不能忘記,你畢竟是一個女孩于啊。女孩子在這方面和男孩于不同,可得格外的注意。如若你是一個男孩于,我就決不會在這兒為你瞎操心了。”
“女孩子怎么樣?女的就比男的少了半個腦袋瓜?”小曼直視著大姨媽問,嘴邊角掛上一絲隱隱的冷笑。“大姨媽,你不妨痛痛快快地說吧,你究竟為我擔心些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我想說……”
“好了,你不說也罷,我已經(jīng)完全懂得你的目的了!說來說去,還是你以前對我說過的那句老話——怕我上了哪一個鬼男人的當!對不對?大姨媽,你想說的就是這么個意思吧?”
“也可以這么說……”
“對吧!我完全能夠聽得出來,你為我擔心的最大問題是什么:實際上,你何必總是想讓女孩子把自己的手腳捆得那么緊呢?你以為把女孩子的社交自由捆死了,她們就不會上誰的當?恰恰相反,人們正是想在她們身上造成一個條件,到了需要的時候,可以驅(qū)使她們在毫無經(jīng)驗和判斷能力的情況下,輕易地去上大!當這個道理再簡單也沒有了.幾千年來不可計數(shù)的事實都說明了這—點!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就好像你自己這輩子受的罪還太少……”
是啊,小曼說話的確太爽直,大尖銳,太口沒遮欄了。她只圖自己一時的痛快,卻忘記了對長輩應有的尊重和禮貌。這正是當代年輕人相當普遍的一個通病,在即將為人師表的池小曼身上居然也未能幸免。她說著說著,猛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沒有把她想說的話完全說出嘴來,但實際上已經(jīng)把她的意思暴露無遺了。
不消說,徐美君可真被她外甥女兒最后說的那句話深深刺痛了心,她沒料到小曼竟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就等于在封她的嘴了:“你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可憐的老處女.哪還有什么資格來談?wù)撨@方面的問題!”
徐美君默然無語,臉上的神色頓然變得十分尷尬。她完全懂得小曼這是脫口而出的話,并不是惡意的嘲諷,但也夠讓她惱恨和傷心了。因為小曼說的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使她找不到任何辯解的理由。
這天晚上,等小曼的男同學來了以后,徐美君就把自己關(guān)進了大房間,呆坐在床上偷偷地抹眼淚,小曼的話把她的全部心弦都觸動了,久久震撼著她的靈魂……
從這天開始,徐美君再也不去干預小曼和朋友交往的事了,哪怕小曼吃過了晚飯還得和男同學雙雙出門,直到深夜才回家。她認命了。她充分意識到她和小曼是在不同時代中成長的人,有著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活環(huán)境,又有不同的作風、素養(yǎng).見解、習慣和性格。她要管也無法管她。另一方面,小曼也同樣看出了這一點,她也決不想再和大姨媽談?wù)撨@方面的問題了。因為她深知她和大姨媽之間永遠也不可能找到共同的語言。她們姨甥兩個,此后再沒親親熱熱地說過一次知心話。
這樣,徐美君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更加感受到了心靈上的寂寞和孤單。眼看著她生活中最后一個心靈寄托——小曼,也和她處于貌合神離的狀態(tài)中,她還能到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去尋求心靈上的慰藉呢?
這期間,小曼已經(jīng)升入畢業(yè)班,成長速度也明顯地加快了,不管從哪方面看,都已經(jīng)儼然成了個大人模樣。她更加忙于自己的學習和社交活動,跟大姨媽說話的時間也更少了。不過,她早晚在家的時候,一有空閑,總是喜歡搶著做一些家務(wù)活,手腳似乎比以往勤快得多,星期天還常常樂于按菜譜學燒一些美味的萊肴請大姨媽品嘗。她看出大姨媽的健康狀況越來越不如以前,因而在生活起居上也盡力給以悉心的照顧,從這些方面看,她倒是很有一點父風,懂得該怎樣去關(guān)懷、體貼共同生活的人。然而,徐美君從小曼身上得到的只是生活上的照顧,卻再也得不到她所最最需要的東西——心靈上的慰藉。再說,每當她看出了小曼身上的這種父風,反而會喚醒她心頭那無法治愈的創(chuàng)痛……
終于,隨著1985年暑假的臨近,該是小曼畢業(yè)分配的時候了。按照學校里確定的分配原則,專科班的畢業(yè)生大都該分配到郊縣各個中學去任教。徐美君一直關(guān)心著這個問題,以至很有點惶惶不安。因為她自己也感覺到體力已明顯衰退.經(jīng)常會頭暈眼花,常常手抖,生活中很需要小曼的照顧和陪伴,尤其是到了晚上。有時候她遇上了失眠,就會心悸得很厲害,非得叫醒小曼給她倒開水服藥不可。她深感自己在生活上已經(jīng)離不開小曼,一旦小曼被分配到郊縣去,即便星期日能夠回家,她也會感到生活起居上有很多困難。為此,她擅自做主給師院校方寫了一封信,申述了她的困難,希望校方能給照顧,把小曼分配在市區(qū)工作。她怕小曼不同意她這樣做,沒把這件事告訴小曼。
此外,還另有一件事使徐美君深感不安,她發(fā)現(xiàn)小曼的社交方式又發(fā)生了更讓她看不慣的變化,那個本科畢業(yè)生來得越發(fā)勤了,幾乎沒有一個星期天不上門,一來就和小曼一起躲進小房間。有時候他們兩個竟會悄無聲息地在一起待上大半天,而且把門關(guān)得很死。她想,他們畢竟都還是在校學生,怎么可以在長輩面前肆無忌憚地表現(xiàn)得如此相親相愛,連最起碼的羞恥之心也不顧了,可真讓人看了痛心。她幾次想給小曼提出一些忠告,但又怕小曼會尖嘴利舌地反唇相譏,使她徒增內(nèi)心的痛苦。結(jié)果,她還是把到嘴的話硬是吞下了肚去。
這天,據(jù)小曼說,該是學校正式公布分配名單的日子了。徐美君從傍晚開始,便眼巴巴地等著小曼,誰知等到了深夜十一點鐘還不見她回家。時鐘敲響了十一點半,她才隱隱聽見總門外傳來了兩個人相互道別的說話聲,小曼這才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大房間門口,朝里探望了一下。
“喲,大姨媽,你怎么這時候還沒睡覺?”
“我一直都在等著你嘛!”徐美君回答著,口氣可不是那么愉快,“你不是說今天能知道分配的結(jié)果了,怎么反而深更半夜才回家?”
小曼先沒出聲回答,體態(tài)輕盈地走進了屋里,倒身坐在床邊的沙發(fā)上。她笑意盎然地看著倚身在床欄上的大姨媽,想說什么又沒說。
徐美君立即注意到小曼臉上有兩朵十分明顯的紅暈,比平時更顯得容光煥發(fā)了,一雙明眸也特別流波四溢,更加光彩照人。
“怎么啦?你能留在市區(qū)工作吧?”
“不,大姨媽,這叫我怎么對稱說呢!”小曼一翻身便坐到了大姨媽的床邊,緊緊攥住了大姨媽的一只手。“這次分配倒是完全合乎我們的理想,但留在市區(qū)是不可能的了……我被分配在南匯縣第一中學,那是一個市級重點中學,一切條件都很好……”
徐美君不出聲了,禁不住重重地嘆了一聲氣。她雖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深感失望,南匯離市區(qū)太遠了。
“老師找你談話了沒有?”
“談了。正式公布名單以前,指導老師還征求了我的意見。聽他的口氣,好像知道我離家太遠會給你生活上帶來某些不方便。他說,如果我愿意的話,可以給我一點照顧,讓我在上海縣七寶慎的民辦中學任教……”
‘七寶?七寶不是很好嗎?那兒雖屬郊縣,但有公共汽車直達,你每天都可以早出晚歸……”
“不,大姨媽……”小曼猛地把她大姨媽的身子緊緊摟住了(徐美君不會忘記,幾年以前,小曼的爸爸也是在這么個深夜人靜的時刻里,也是在這么個位置上,如此這般地摟抱過她,父女兩個摟抱的勁兒簡直也是一樣大)。小曼久久地摟抱著她的大姨媽,卻不再說一句話。
徐美君幾乎被她外甥女兒摟抱得透不過氣來了,不得不使勁推開了她。
“快別發(fā)瘋,小曼!你今天怎么啦,好像是喝醉酒了!你不會在什么地方喝過酒吧?”
“不,我的確喝過酒了……因為心里高興,當時又沒有一個外人和我們在一起,我就試著喝了一杯香檳酒,醉得不行……”
“什么,你真的喝過酒了?哦,怪不得你身上還有一股酒氣……這是怎么回事?你和誰一起喝的酒?你不是從來都沒喝過一口酒嗎?”
小曼卻臉帶笑意地疑視著大姨媽不再出聲。突然,她十分親熱地搖了搖大姨媽的肩膀,熱情洋溢地和大姨媽貼了貼臉頰,說了一聲“明天見’,便像一陣風似地走出了大姨媽的臥室,回到她的小房間里去了。她沒有向大姨媽做出最后的解釋,就像當天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情理以內(nèi)的事,都是她生活中應有的權(quán)利,根本沒有向誰解釋什么的必要。
當天晚上,徐美君一夜都沒有睡好。她想得可多了。小曼回家以后那幾句閃爍其詞、有頭無尾的話,再加上那種不同尋常的溫柔態(tài)度,使徐美君確信,當天晚上小曼和她的男同學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些什么。這就促使她產(chǎn)生了無窮的聯(lián)想和遐思。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時代,想起了這些年來在小曼身上感受到的那一切。她越想越入神,竟然到了使自己也無法克制的程度。心頭仿佛闖進了一匹脫韁的狂馬,盡在那兒胡思乩想……
第二天清晨,小曼卻又興致勃勃地跑來告訴徐美君:他們學校的畢業(yè)生當中有六個同學打算到杭州西湖去旅游一趟,為期半個月,以便趕在正式走上工作崗位以前盡情玩樂一下,她也是其中的一個。
“不會單是你一個女孩子去吧?”徐美君笑著問。她對小曼的這類作為也不再大驚小怪了。
“那當然.三男三女一起去。在這次分配中,這幾個同學都是男女雙方自愿要求分配在一起的。他也去了。哦,大姨媽,我想順便對你說一下,他是一個本科畢業(yè)生,按分配方案完全可以留在市區(qū),但他考慮到我得分配到郊縣去,就趕在我前頭提出了和我分配在一起的要求,得到了校方的照顧。你想想,在這樣的情況下……”
“算了,你就用不著多說什么了!我怎么能把你一輩子都留在我的身邊呢,就算我硬是把你留在身邊,我也無法……”
徐美君也像小曼一樣,沒有把話最后說完。她很有點百感交集,嗓門一下子哽塞得很厲害,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就這樣,等小曼旅游回來正式走上工作崗位不久,一件令人驚嘆不止的稀奇事便很快發(fā)生了。因為這期間小曼已經(jīng)生活在郊縣南匯,平時難得回家,她就無法知道事情的詳情細節(jié)。小曼只是事后聽說了事情的大略經(jīng)過,但也足以使她大為駭異地陷入在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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