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無法回來的往事種種

　　然而，除此以外，我們還不能不說，徐美君變老的速度在一般的獨身女子中間也是特別驚人的。那是因為她除了上述的心理變化之外，近年來還養成了一個喜歡追憶往事的怪習慣——每次追憶往事，哀怨和悔恨之情立即像兩條毒蛇那樣啃嚙著她的心。這就使她更顯得形容憔悴。她明知道這樣苦苦地追憶往事對她并沒有什么好處，但她還是不肯放棄這個自己折磨自己的怪習慣。她追憶起往事來總是由遠到近，而且往往總是想到那幾個人和那幾件事。

　　第一個出現在她腦海里的便是當年那個不入調的陳家二哥陳亞軍，映現在她腦海里的便是她第一次跟他去參加聯歡晚會，一直由他帶著學跳文誼舞的情景。那時她并沒覺察到他是一個行為不端的人，至少她能斷定他在她面前毫無這類表現的跡象。他對她的態度既熱情又親切，而且處處都顯得很得體，唯恐惹她不高興。那天他伴她跳舞的次數遠遠超過了帶曼君跳舞的次數，這也正是她自己的意愿——她當時是十分高興和他多跳幾次舞的，因為這使她第一次嘗到了青春的歡樂和愉快?？上н@以后不久便發生了補課時的不愉快事件，她爸爸就不許她再和他在一起了。要不，她以后還可能常常跟他一起去跳舞，甚至一個人跟他去。她相信，如果從那時開始她和陳家二哥能建立起應有的友誼，互通情意的機會多了，他也就不會到樓梯角上去畫那一幅該死的畫了。他在那幅畫上偷偷示意的，也不過是他想說而不敢說的心靈秘密罷了。一個人長到這么大，誰還不會有這樣的心靈秘密呢。那天晚上她和陳家二哥在接連不斷的跳舞過程中，特別是當陳家二哥一再問起她的外語成績的時候，她頭腦里也曾閃現過類似的愿望。那可是她出生以來第一次對異性萌發了這樣的愿望，雖說這種愿望還是那樣的模糊不定……

　　徐美君每次回想到這兒，就禁不住要連聲嘆息起來。她常常會默默地對自己說；“萬一當年暑假里我堅持讓陳家二哥給我補好外語，最后使我能夠考上了大學，真不知道我和他之間將會發展成為怎樣的關系，或許他從那時開始便會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正派人，這也是也是不無可能的。哎，該死的陳家二哥，你為什么偏要在我爸爸的面前那樣衣冠不整！”

　　第二個出現在徐美君腦海里的便是她的好同學鄭立真(說來奇怪，那一位曾經名正言順地充當過她的公開對象的石鳥，她卻從來都不會想起他的)。她如今念念不忘地追憶著的，已經不限于鄭立真摟抱著她上去樓的那一幕，還有他后來打來的那個懇切地邀請她外出會面的電話，以及他在文化俱樂部走廊上和她不期而遇時的表情。當時他有多么的失望和傷心啊。這正充分說明了他對她的深切情意。她深感自己十二萬分地對不起他。如果說陳亞軍的最后碰壁還該怪他自己生活作風不夠檢點的話，那么鄭立真的不幸結局該由誰來負責呢？

　　徐美君對鄭立真的感情顯然遠遠超過了她對陳亞軍的感情。每當她想到鄭立真，想到她和他相處時的那一切，她就會目不轉睛地呆上老半天，完全像發癡一樣……

　　當然，徐美君最后追憶到的，使她真正陷入不可自拔的悲慘境地里去的，還是一度闖入她心靈的最深處，卻又迅速離她而去的池劍英。也許因為有關池劍英的一切還記憶猶新，他在她腦海里留下的種種印象就都分外的鮮明。在那為期一個月零五天的時間里發生的一切，哪怕是池劍英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能在她的腦海里毫不遺漏地重新映現出來。正是在這一遍又一遍的重復映現中，她才徹底看清了事情的客觀真相；是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了池劍英的赤誠之愛，傷害了他的感情，使他由一往情深的求愛者變成為一個行動猶疑的可憐蟲，最后不得不在灰心喪氣中離她而去。

　　恍惚之中，徐美君仿佛又回到池劍英給她看小曼留下的那張字條的情景里。她又激動地撲倒在床上去聳動著肩膀哭了起來！緊接著她又仿佛感受到池劍英對她的百般溫存……現在她可不想把池劍英猛然推開了?！拔沂悄愕摹彼舶侔銣卮娴卣f，一轉身就投入了他的懷抱……

　　徐美君仿佛又回到百貨商店的床上用品專柜前面，她聽到池劍英在示意她幫他挑選貨品……現在她可不再冷冷地拒絕他的示意?！昂冒　彼欢ㄒ念I神會地朝他點頭一笑，然后和他一起買下了雙方都深感滿意的結婚用品……

　　當然，徐美君還仿佛又聞到了香檳酒的甜美氣味，仿佛又在對池劍英講述著她年輕時代的酒后醉態……現在她可沒有去動一下池劍英匆匆拿來的房門鑰匙，甚至都不朝它看一下。她抱定決心要消除池劍英(包括她自己)的完全不必耍的顧忌，高高興興地拿起了酒杯，把滿杯的美酒一飲而盡……

　　徐美君如此這般地想著想著，想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以無聲的飲泣來結束她的追憶。一切的一切早就成了越來越遠的往事，哪還有什么挽救的余地！她真想放開嗓門盡情地痛哭一場，卻又不能這么做。她生怕小曼聽到了她的哭聲，會更加把她看成為一個行動失常的怪女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泉涌般的淚水悄悄往肚子里吞。辛酸的淚水吞咽得越多，她的模樣也就越像一個生機已盡的干癟老太婆……

　　這樣，到了1985年她即將進入五十大關的時候，身軀也變得只見骨頭不見肉了。如果人們不細細觀察一下她那始終都帶有羞澀、矜持意味的眼神，準以為她是一個早就超過了退休年齡，只為兒孫們操心著的老祖母。每當她手提拎包去參加什么社會活動的時候，不相識的人們常常會夸說她身于骨的清癯和硬朗，說肋她那么大年歲還敢于單身出門，沒帶一個小輩陪著。

　　事實上，徐美君在生理上也的確過早地進入老年期。這使她的孤僻性格又增添了一股急躁、憂郁和萬事不順心的病態心理。她在家庭生活中更加酷愛清靜了，原有的潔癬也變得更加嚴重。她在小曼面前也越來越喜歡嘮叨個沒完——明明是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小事，她至少得翻來覆去地嘮叨上三、五遍，甚至七、八遍。

　　在這六年之間，池劍英始終都沒有來過一次上誨。他只是在給小曼匯寄生活費的時候，偶爾附上一封簡短的信，至多在信上叫小曼代他向大姨媽問一下好。他也從未在信上談起過他婚后生活的情況。倒是那一位熱心人束紉春，卻又不邀自來地到她們家里做過幾次客。聽束紉春說，白慧婚后不到一年，便又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依然在原醫院當上了護土長。一次(大概是1983年秋天)，束紉春來做客時遇上徐美君不在家，她便趁機對小曼談了她久埋在心底里的一個愿望。

　　柬紉春說，當年她給小曼的爸爸介紹白慧的時候，并不知道徐美君心里的想法，等她后來看出了徐美君的心病，這才知道自己已經做了一件深感對不起徐美君的錯事。因而，這些年來她一直想在徐美君的婚姻問題上作一下補救，將功補過。最近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很好，而且和徐美君完全相匹配的老年單身漢，希望小曼能夠幫助她一臂之力，在徐美君那兒探一探口風……

　　“好啊，那就得好好謝一謝你了，’小曼立即不假思索地回答。已經考上了師院專科班的小曼早就長成為一個思維敏銳的女青年，“束阿姨，你可真正稱得上是一位熱心腸的現代紅娘啊。不過，我聽說紅娘促成的是人們的愛情，你想促成的該算是什么??？”

　　小曼當然不會把束阿姨的這番好心對她大姨媽說。在她看來，束阿姨的這種好心，無異于是對她大姨媽的最大的侮辱，只會加深她大姨媽心靈深處的創痛而已。

　　然而，世界上的事卻每每是那樣的出人意外。這以后過了兩年，正當小曼讀滿了為期兩年的師院?？瓢?，高高興興地跟她的戀愛對象一起被分配到郊縣去當中學教師不久，很讓她驚嘆不止的稀奇事便隨之發生了。為說清楚這一件意外事件的來由，我們還得耐下心來先了解一下，徐美君在對待她外甥女兒的戀愛、婚姻問題方面采取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后來她的態度為什么又會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了解了這一切，我們也就能懂得這件意外事件的發生，實際上是完全不足為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