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邢玠,陳宇杰命人將沈惟敬押上囚車,一路風塵仆仆返回北京,先在北鎮撫司向錦衣衛掌衛事都指揮使駱思恭交付沈惟敬后,遂直奔兵部衙門求見小李相公。
兵部衙門的二進院落內一片寂靜,陳宇杰立于西廂簽押房前,溪山與入稟的衙役一同出來,輕聲道:“李大人連日在兵部值夜,已經四五日未曾闔眼了,剛剛歇下。若非敗績急報,不必驚擾,公文留下,請明日再來!”他以為是自己錯聽幻覺,答道:“邢督師命標下回京催餉。”溪山慍怒道:“沒聽清么?公文留下,人且回去!”說罷轉身挑簾欲入。
似乎院落中的動靜還是驚擾到了簾內之人,“何人在外面喧嘩?”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飄落院中。溪山立于門首請示道:“薊遼總督邢玠命神機營千總陳杰送呈公文。”簾內又道:“來的正好!溪兒,你先進來,容我更衣相見。”陳宇杰從紗簾起落的間隙中隱約可見簽押房內,凌亂堆放公文的書桌后,一人正伏于案上,但隨之而來的是閉門落閂的響動。
不到半個時辰,溪山再次出來,躬身挑簾道:“陳千總,李大人命你進見。”陳宇杰邁步而入,簽押房內已收拾整齊,小李相公一如往昔,正襟危坐,除了滿眼紅絲,幾乎瞧不出一絲倦怠之意。他上前禮畢,呈上公文,退步恭候。小李相公一目十行盡覽無余,唇角微微挑起,淺笑道:“邢督師如何讓你回京來了?稷山、青山兩戰,究竟有無與倭寇對陣?還是僅憑沈惟敬手書退敵?”
不等答復,小李相公已笑意收斂,繼而取出另一份公文,輕聲擲于案頭,道:“究竟蕭應宮存心誣陷,還是楊鎬、麻貴冒功請賞?”他的不怒自威,亦令陳宇杰深感事態嚴重,當即單膝跪地答道:“稷山城雖以沈惟敬手書退敵,但此前惡戰廝殺兩日,門生追隨解生將軍,出生入死,斬殺倭寇無數,絕無半句虛言。門生身上亦多處為炮火矢石所傷,恩師不信,可命人檢驗;至于青山之戰,但門生并未參與,不敢妄言。”說著伸手欲解開身上的綿甲。
小李相公不置可否,依舊面如冰霜,肅然道:“不必驗看了。孰是孰非,我自會查個水落石出,還以公道!你且起來回話。”須臾,溪山奉上龍井茶,陳宇杰小心翼翼欠身,道:“邢督師命門生回京請示恩師,糧餉補給何時能發往軍前?”小李相公哼了一聲,悠悠道:“李應試剛走,你又回來了。看來,邢督師決意用車輪大戰與我打擂臺了。”
陳宇杰一陣尷尬,說道:“門生豈敢!只是秋去冬來,朝鮮征糧委實困難重重……”小李相公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輕嘆道:“我已盡力了。朝鮮閑山島失守,原本進駐旅順的援朝水師,反過來防備糧道遇襲;能調撥的軍需補給我已盡數發往朝鮮,甚至挪用了南省各衛所的餉銀。去年三月,天災燒了乾清、坤寧兩宮;今年六月雷火焚了皇極、中極、建極三大殿,如今兩宮三殿俱毀,戶部征收的稅銀盡支工部。”
陳宇杰心急如焚,追問道:“自渡過鴨綠江以來,從遼東進山海關,入京沿途盡是宮中派出礦監稅使,聲稱開礦、收稅供奉內廷,還有皇店租銀,難道不是用來重修宮殿的么?”小李相公瞥了他一眼,忽然陰陽怪氣地揶揄道:“萬歲爺的體己錢,又豈容你等惦記和染指?”那樣子像極了頤指氣使的辦差中官,但言語間卻浸透著一份自嘲的無可奈何。
催餉,似乎已無轉圜的余地,兩人各懷心思而沉默許久,小李相公隨手托起茶碗,兩指優雅掀蓋,用口唇輕柔地吹涼茶湯,輕抿一口,漫不經心道:“請用茶,此事容我思量。”
長官端茶,此舉分明含有逐客之意,陳宇杰不待溪山高喊送客,驟然伏地叩首,連稱冤枉:“請恩師為門生做主,門生本不叫陳杰,而是壬辰年征倭副總兵官華亭伯陳敬德之子,名喚陳宇杰。因遭奸人陷害……”
一聲瓷器墜地的清脆撞擊驚斷了他的自白,小李相公手中的青花玲瓏薄胎蓋碗倏忽間化作一地碎片,茶水亦濺濕了半幅素色織錦的孔雀補服。他面色蒼白,霍然起身離案,口中只道“失陪”二字而去。
紗簾搖曳漸止,小李相公一去不返,再無現身。溪山上前扶起陳宇杰,然后朝他躬身一揖,解釋道:“李大人連日操勞,如今恐已精力難濟,請陳千總見諒,天大的事亦容改日再議。陳千總,目前可是落腳邢督師舊居么?李大人若得空暇,小的亦可命人知會。”他頷首默認,從懷中掏出一卷血書遞予溪山,道:“標下一家的冤屈盡書其中,請務必代呈恩師過目。”
一連兩日石沉大海,音訊全無。陳宇杰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前去兵部打探消息,卻從衙役口中聽聞閣老千金沈淑人染病,小李相公素來鶼鰈情深,此時更無心理政而告假在家。他正欲打探小李相公在京住處,回頭卻一眼瞧見溪山姍姍而來,朝他一揖到底,微笑道:“陳千總,叫我好找!請隨我來,李大人在弈茗苑等你。”
小李相公似乎已在棋社的雅室中等候多時,正一人獨自觀譜弈棋,神情怡然自得,全然沒有外界傳言中那憂思妻疾的舉足無措,見陳宇杰進門,一手阻止了他的參拜大禮,說道:“我已查閱兵部舊檔,當年,李如松在平壤大捷后,命陳敬德、查大受二將為先鋒開拔王京漢城,不料在途中遭倭寇突襲,退往碧蹄館更遇倭寇圍困,雙方惡戰傷亡慘重。李如松聞訊,親率騎兵以鶴翼之陣馳援,但碧蹄館水田淤濘難行,反而受制被困,更引來倭寇重兵層圍。雙方混戰廝殺半日,幸得楊元率后續援軍殺至,李如松才得以脫困破陣而歸。此戰中李如松親兵死傷最重,而陳敬德亦下落不明,加之當時援朝的南北兵爭功日盛,互有拆臺攻訐,李如松本就偏袒所部遼東兵,因而越發疑心碧蹄館損兵折將,是浙直兵中有人通倭走漏消息所致。而當時,上呈的證據皆指向令尊陳敬德……”
陳宇杰上前打斷道:“家父在倭寇手中受盡折磨,幾成廢人,沈惟敬深知詳情,亦可作證。”小李相公聞言,閉目擺首道:“雖是如此,但憑沈惟敬這奸猾無賴的供詞,又豈能呈堂上奏、取信朝廷?而且,你又有何證據參劾李如松是存心挾私諉過?……看來,邢督師是有意給我出難題了。”
那弦外之音大有意欲隔岸觀火,陳宇杰不覺憤然道:“難道普天之下,全是官官相護,竟無一人主持公道,還我父親清白!”小李相公似乎有意無意避開直視的目光,將頭轉向一側,反唇相譏道:“你說的是邢督師么?督師是何心思,難道你不清楚么?……以督師之為人處事,如今卻置身事外而隱匿不報,將公義與私誼的抉擇留給了我,其用意與苦心,更是不言自明!”
邢玠與小李相公素來不睦,但偶爾亦有著不謀而合的驚人一致。陳宇杰倍感前所未有的挫敗與氣餒,道:“難道在督師與恩師的心目中,唯有平定朝鮮倭亂,才是公義,才是大局;至于忠臣的血汗、性命……還有,還有尊嚴,便如同草芥,一文不值,可隨時舍棄么?”一種在他見到半死廢人的父親后反復醞釀又深埋心底的悲憤與寒心,終于瞬間爆發。
一陣驚愕過后,小李相公輕聲嘆息道:“記得我上京趕考前的宏愿,便是身登龍門后,入選三法司,以況鐘、海瑞為楷模,斷獄英明剛直,執法不避親黨。雖以翰林詞臣之清貴,亦非我之首選。可惜造化弄人,最后卻落得終日與兵戈為伍。初入翰林院時,我曾與同年的庶吉士一起去三法司觀政,聽審了一樁三堂會審的糊涂公案。”
小李相公絲毫不理身后憤恨不滿的目光倚窗而立,凝視著窗外炫動飛舞的紅葉片片落入水池,繼續毫無瓜葛的話題,說道:“那是江南兩大名門望族間的一樁人命奇案。南直隸有位還鄉的御史,膝下一女,二八年華,出落得才貌雙全,因而慕名者無數,可惜此女羅敷有夫,茶禮早定。當地一位致仕首輔的侄子喪妻,續娶看上了御史的女公子,不顧婚約在先強逼硬娶。豈料結親當日,此女子在拜堂過后,竟投池自盡,葬身魚腹,至今尸骨無蹤。官司由此糾葛了三年,從蘇州府到南京刑部在輾轉又到了北京刑部。由于兩家各執一詞,三法司最終以‘女子尸首全無,生死未明,婚禮雖成,未及合巹,尚無告廟,婦禮不成’為由,判男家聘禮不退、妝奩發還女家,作葫蘆提結案。當時我與諸同年都極為費解:這兩家俱為書香門第、詩禮世家,何故罔顧倫常、有違大明律例作此等一女二嫁之舉?事后聽聞那女子的前夫因其父通敵叛國而發配戍守邊關,義不可復合,故聽其別嫁,不用悔親之律。”
“你說的那女子可是,姓范?”身后的陳宇杰早已面容扭曲、聲音哽咽。小李相公聞聲亦轉過身來,冷眼盯著陳宇杰道:“正是。你認識?對了,你也原籍南直隸。”四年前的那場喜宴,陳宇杰雖未親見范家小姐的投水殉節那一幕,但始終為范家小姐的貞烈義舉所震撼,此后終日如喪家之犬般亡命天涯,更無閑情逸志去追思、憑吊這段兒女情長,唯有將其塵封心底;不意想今日竟被人窺破個中隱秘,動情傷感道:“是我連累了她!”
“不,是她連累了你!”小李相公接口道,“或者說她先害了你,而你又繼而害了她。”陳宇杰一片茫然,道:“我不明白。”小李相公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倘若我是那位閣老的侄子,看上一位羅敷有夫的美嬌娘,想要到手,又有何難?解聘退婚,勢必影響女子清譽,娶退聘之婦,更有辱家族門楣。根據大明律例,倘若男方作奸犯科,已非良人,則不以悔婚論處……”
剎那間,陳宇杰有如醍醐灌頂般警醒,道:“原來是當年申士卿為了霸占范家小姐,設計陷害于我家?他才是陷害我家的元兇首惡?”小李相公冷笑道:“若是一般惡少衙內,想要奪華亭伯公子之妻,當然是不自量力,但是宰輔門第的門生故吏遍布朝野。李如松無論官爵、名位俱在令尊之上,構陷一個各方面都不如己的人,難道僅為了意氣之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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