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德吩咐家仆退下,這才繼續(xù)道:“宇杰,你要知道,為父出身江湖草莽,原是受了胡軍門招安的浙西水陸大盜,當年在浙閩總督帳下時就比不得戚大帥等武舉出身的將帥。縱然因平定寧夏哱拜之亂獲封華亭伯,如今你妹妹又當了娘娘,但終究無法與那些科舉入仕的文臣相提并論。讓你娶神主,為父何嘗不知是委屈你了,可是只有家中出了一位敕建貞節(jié)牌坊的烈女,才能讓那班讀書人高看陳家一眼,讓陳家在京中立穩(wěn)腳跟。而僅僅如此,是遠遠不夠的,你岳父雖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終究背著張居正余孽的包袱,若非如此,當初他如何肯將愛女許配我家。你回京替父翻案,我豈不知邢督師與小李相公始終都在維護一人,極力避免李如松牽涉其間,只不過小李相公的手法更加高明,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卻從不肯出首露面,但也因此將你我父子推向眾矢之的的位置。天成遠戍貴州,便是一個明確的訊號,申閣老雖致仕多年,終究是今上帝師的身份,又豈輕易扳得倒的,隨時隨地都可以揪出你們在夷陵的舊案不放。為了不連累宮里的娘娘,我唯有毒蛇咬手,壯士斷腕……”
紀天成一力承擔所有罪責遠戍平越衛(wèi),陳宇杰一直暗自愧疚于心,如今方知是出于父親的授意,不覺驚呼:“爹,是你讓天成哥去自首的!”陳敬德頷首默認,冷冷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有陳家在,天成終有出頭的一日。如今申閣老為了救侄子上京,請了沈閣老出面保媒,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契機。陳家若想在京城的縉紳顯貴中占有一席之地,避免重蹈天成的覆撤,與申家修好聯(lián)姻無疑是最佳的捷徑。莫說申小姐對你有情有義,恩重如山,且看賢良淑德的行止,這兒媳婦我認定了!”
陳敬德居家養(yǎng)病足不出戶,卻對時事了若指掌、洞悉秋毫,有關(guān)陳家翻案中一團亂麻般的糾葛,梳理得經(jīng)絡清晰、條理分明,令陳宇杰回顧種種不覺怵目驚心、不寒而栗,沉寂多時才吐出一言:“如果碧筠還活著……”陳敬德詫異地望著兒子,笑道:“她已過世五年了,怎么可能?”
陳宇杰返回西屋取下墻上的畫像,遞予陳敬德道:“爹,你看她像誰?”陳敬德展開畫像,仔仔細細端詳良久,連連擺首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是沈閣老的東床快婿,已有家室的朝廷命官,如何可能?宇杰,你這張畫從何而來?”
陳宇杰頗為欣喜,道:“爹,你也看出來了!這是我今日去范家探視時岳母給的,她說當年碧筠為了我喬裝出走逃婚在外,而投池的是李代桃僵另有其人。如果碧筠還活著,我知道一定他!可是申家四小姐……”
陳敬德慢條斯理地卷起立軸還給陳宇杰,道:“若果她還活著,就該盡正室嫡妻的職責,申家四小姐是你的救命恩人,也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先入門者為大,做大姐的,就該好生善待申小姐,有何為難?再說,娘娘就快臨盆了,家中連個主事的誥命都沒有,將來讓誰入宮探視、謝恩?”
陳敬德捋著長髯沉思許久,忽然又意味深長道:“宇杰,你去范家的時候,你岳父應該不在家罷?有點意思,此事看來越發(fā)有點意思了。”陳宇杰又是一驚,問道:“爹,你如何知道?”陳敬德卻避而不答,命家仆進來扶自己回去歇息。
申時行暗中進京為侄兒打點官司,在沈一貫的穿針引線下順利得到了兩家原告的首肯寬宥,但因當年侵奪縣衙一事,各科道言官參劾者頗多,只由斬改判為絞,以留全尸。而范樞對陳家食言續(xù)弦一事,也絲毫未有異議,反而一臉平靜,道:“應該,應該,豈可當真!”
自那日之后,不知是否有意回避,陳宇杰已經(jīng)一個多月未見到小李相公了。他心知沈一貫熱心促成其事,小李相公如何會蒙在鼓里全不知情。他既無法違背父命,也不能辜負申小姐的深恩,但他既然認定了,無論如何都要在續(xù)弦之前逼小李相公吐露真情,一訴衷腸。
棋盤街上黑壓壓的人群堵塞了去路,不時聽瞧熱鬧的人群中有人談笑:“狀元斗魁星,百年難得一見的奇事!”陳宇杰打聽之下,竟是新科狀元趙秉忠率數(shù)百儒生士子,當街攔住上一科恩科狀元小李相公的官轎為天下讀書人討還公道,聲討奏請開“納粟入監(jiān)”例的亂臣賊子。陳宇杰眉頭微鎖,當即取出錦衣衛(wèi)令牌命隨從回去調(diào)集當日未當值的大漢將軍過來,而心中卻猜度此舉必是與朝鮮籌餉有關(guān)。
朝鮮連年兵燹,千里蕭條,援朝明軍的糧餉自壬辰年宋應昌與李如松入朝時起,全憑大明境內(nèi)遠途輸挽,長期以來彌餉數(shù)百萬,耗費甚巨。張位與沈一貫早就有意在朝鮮開城、平壤兩處設(shè)置重鎮(zhèn),練兵屯田,通商惠工,使援朝糧餉逐步得以自給;同時選取良將駐守朝鮮八道,作為持久抗倭的準備。但朝鮮君臣首鼠兩端,憂心前門驅(qū)狼后門進虎,趕走倭寇反被大明吞并,從藩屬小邦淪為大明行省,上疏朝廷百般推諉諸多不便。張位無奈只得作罷,又上奏懇請停礦使、撤稅監(jiān)以免涸澤民力,但朱翊鈞始終不為所動。
邢玠自稷山、青山兩戰(zhàn)之后催餉日頻,小李相公東挪西湊仍無以為繼,思慮再三上疏援引舊例再開“納粟入監(jiān)”以解燃眉之急,獲得恩準。而此舉亦頗得官宦世家、豪門巨室的贊同響應,只為納粟入監(jiān)有幾般便宜:好讀書,好科舉,好中,最后還有一個小小前程結(jié)果。因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都不愿做秀才,全去援例捐資做太學生了。但對于那班十年寒窗苦讀無人問、期待一朝金榜題名天下知的寒門士子而言,這確實是一項有失公平、敗壞文風的弊政。
新科狀元郎趙秉忠,一位出身官宦世家的青年才俊,自幼飽讀圣賢之書,深通理學精義,在萬歷二十六年戊戌科殿試中,倡導立紀綱、飭法度以行實政而獨占鰲頭;對納粟入監(jiān)這一幾近賣官鬻爵的弊政亦深惡痛絕,自放榜謝恩以來,連日率領(lǐng)新科進士在大明門前上疏奏請罷黜納粟入監(jiān)并懲處禍首小李相公,但連日來均未得到朱翊鈞回應。三鼎甲索性抬上大成至圣先師的牌位率領(lǐng)二三百新科進士及落地舉子到兵部衙門前請愿,豈料行至半路,與小李相公的官轎狹路相逢。趙秉忠當前,榜眼、探花抬著圣人牌位居中,當即要求小李相公下轎叩拜圣人。雙方僵持之下,圍觀的閑人越聚越多,幾乎堵塞了整條大街。
相峙半個時辰,小李相公只得掀簾出轎,跨過轎杠上前朝圣人牌位畢恭畢敬行跪拜大禮,但趙秉忠諸人意猶未盡,連聲高呼:“罷黜納粟入監(jiān),請李大人向天下讀書人謝罪!”小李相公聞言唇角上揚挑起一絲不屑的冷笑,反而起身輕輕撣去袍袖上塵土,傲視諸人一字一句朗聲道:“書生意氣,空談誤國!”
此言一出,眾儒生愈發(fā)義憤填膺,紛紛上前欲揪扯小李相公老拳相向,忽見數(shù)十名穿戴幞頭、曳撒的錦衣衛(wèi)大漢將軍趕至,手持在鞘的繡春刀迅速將數(shù)百名鬧事儒生強行從街心分開并押至街邊,為小李相公的官轎讓出一條道,一名少年緹騎上前行禮道:“李大人受驚了。錦衣衛(wèi)千戶駱養(yǎng)性奉陳指揮之命,為李大人開道護行。”小李相公見狀已回身上轎,只隔著轎簾說了聲:“不必了。起轎!”那班手無縛雞之力的眾儒生面對虎背熊腰、身材魁梧的大漢將軍毫無法反抗,只眼睜睜望著小李相公脫困離去。
街角的茶樓上一人,身穿一襲玉色盤領(lǐng)橫襕衫,頭戴軟巾,皂絳垂于腦后,輕搖烏木川扇,偶然見到經(jīng)過的官轎轎簾隨風吹起,竟如泥塑木雕一般癡在那里,正是范煜。
趙秉忠當街折辱小李相公的消息迅速傳遍北京,坊間多有人夸贊新科狀元郎無愧于天下士子的楷模,不畏權(quán)貴,仗義執(zhí)言,甚至連京中文人雅士匯聚的著名棋社弈茗苑也不敢再接納一時常客的小李相公,社主連連作揖告饒:“如今群情洶洶,只恐惹惱那班讀書人,激憤之下拆了棋社,還請李大人見諒。”
偌大京城竟無一處安心靜地,小李相公心生寒意,吩咐溪山讓轎夫找地歇了,自己獨自往近處的銀錠橋漫步散心,排遣心中郁結(jié)。立于前后海交匯處的銀錠橋上,但見前海蘭舟搖曳、柳堤新綠,遠眺后海煙波浩淼盡頭若隱若現(xiàn)的西山層巒,更覺心曠神怡沉醉其間,隨著陣陣和風拂面,小李相公胸中塊壘為之一舒。下橋順前海東沿南行,他隱隱約約發(fā)覺身后有人尾隨,回首望去一名監(jiān)生裝束的清俊后生負手立于柳蔭之下。
“碧筠!”那人沖口而出。小李相公一怔,稍作遲疑道:“你是誰?”那人上前拱手一揖,淺笑道:“晚生范煜,李大人當真不認識了在下了么?”小李相公退后一步,旋即搖頭道:“恕我眼拙,一時竟記得了。”范煜頗感失望,朝他上下打量一番,嘆道:“雖歷經(jīng)千災萬劫,終不改當初的抱負與志氣!十幾年的情分,我豈會認錯,昔日的碧筠,便是今日之大人!”小李相公面色微變,一揮衣袖,怒道:“休得胡言亂語!圣人與陽貨尚有相似,何況常人,足下定是認錯人了。”
范煜聞言亦拂袖轉(zhuǎn)身,忽然輕吟淺唱:“木蘭代父沙場,更崇嘏名登天子堂。真武堪陷陣,雌英雄將;文堪華國,女狀元郎。豹賊成擒,鹴裘新賦,誰識閨中窈窕娘!鬢眉漢,就石榴裙底,俯伏何妨?”唱罷,又潸然動情道:“我深知‘小樓昨夜又東風’,我也清楚‘雕欄玉砌應猶在’……”
小李相公閉目飲泣良久,終于一聲長嘆,承認道:“煜官,是我。”他再也無法繼續(xù)掩飾或否認自己便是那位五年前留畫出走、音訊全無的范家大小姐。范煜聞言轉(zhuǎn)悲為喜,回身一把牽住范瀟的衣袖,欣喜若狂道:“走,跟我回家去。親婆盼你平安歸來,早已望穿秋水!”
“不!”范瀟一怔,隨即甩手推開范煜并后退兩步,冷冷道,“我沒有家!從我離開之日起,便再也不知何處是家了!”她的滿腔怨恨,如利刃般刺痛了范煜的雙目,他痛徹心扉道:“五年了,你還在記恨親婆當年為了保全家聲而舍你不顧的無奈之舉么?她已經(jīng)老了,而且……”范煜話未說完,只見溪山率領(lǐng)轎仗、從人趕來,心急火燎打斷道:“司禮監(jiān)傳出話來,命大人即可到午門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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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秉忠:萬歷二十六年戊戌科狀元,其殿試卷《問帝王之政與帝王之心》,是中國大陸唯一的殿試狀元卷真跡,國家一級文物,現(xiàn)藏于山東青州市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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