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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雜亂。
叫賣聲此起彼伏,似是到了市場。馬車減了速,或許因及行人眾多,不得不走走停停,坐在車?yán)铮译U些將早上吃的東西晃出來。小荷往我嘴里塞了個藥丸道:“吃下這個便會好些,安神定氣。”
確實如她所說一般,一股清涼下行直通到腸胃,上行直至腦仁,漸漸減輕了眩暈。待感覺好些,馬車似已走出鬧市,身體向右的歪斜,應(yīng)是向左拐去。
馬車向左轉(zhuǎn)了三次,向右轉(zhuǎn)了二次,時不時的我便聽到打鐵,以及貨郎叫賣的聲音,想來她是怕我偷偷記路,故意讓馬車?yán)@圈子。而后馬車便是一直在爬山路。將我迷暈不是更好,何必繞來繞去浪費體力?
一抹花香淡淡傳來,卻是越來越濃。馬車終于停下,小荷將遮住我眼睛的布條解下時,舉目望去,心下不禁暢然。繁花似錦,松疊影翠,日光斑駁下一處古宅與遠(yuǎn)山交相呼應(yīng),飛鳥環(huán)繞,宛若仙境。
小荷自是來過這里的,于前面緩行引路。欲見肅平的焦急使我匆匆跟著她進(jìn)了院門,繞過假山,登上石砌臺階,直至一棟挑檐小樓的二層方停下來。院內(nèi)繁花,繞了石級,在假山上攀爬的藤蔓植物與之相映成趣。小荷輕輕推開那扇通往房間的雕花木門,一股濃郁的藥氣撲面而來,我知道肅平就在里面。
小荷在身后輕輕將門關(guān)上,像是怕打擾病人,只讓我一人進(jìn)來。屋里點了熏香,想是驅(qū)散藥味,窗戶緊閉反到使空氣混濁不堪,苦澀的藥氣一時熏的我睜不開眼。
好在一些日光透過窗紙射進(jìn)來,能夠看清屋內(nèi)情形。屋里的擺設(shè)倒講究,像是女子的閨房,淺綠水仙刺繡桌布蓋著一張圓桌,其上是一個白瓷茶壺和幾個小茶杯。桌后立著一方淺紫水仙花挑絲刺繡屏風(fēng),其后是一張繞了淺蘭薄紗的木床。屋內(nèi)置了好些綠植,薄光之中透著些許生機(jī)。
來不及細(xì)細(xì)打量,我便迅速走到屏風(fēng)之后,那紅木帳床中果然躺著一個人。
雙目緊閉,不知是陷入什么難泥,眉心輕皺,仿若有事未能解開,睡夢中也不得安寧。輕輕撫平皺起,他似睡的安詳了。忍不住輕喚,他卻始終沉浸在夢中。臉色蒼白的他,傷口好像被仔細(xì)包扎過,細(xì)細(xì)的紗布纏繞至頸間,雙手腕上,身上不知還有多少。若不是我,他又怎么會受這些折磨?
是肅平。
“心疼?”男子的聲音輕緩從身后響起,幽幽傳來。
回身走出去,那桌子旁方才是沒人的,那人不知何時進(jìn)來,徑自倒了茶。茶盞移至唇邊,輕酌。
“你是何人?為何。。。”一束光正巧落在他身上,青衣上的暗紋織入錦線,細(xì)細(xì)泛了光,那衣料應(yīng)是上好的。他的臉亦是極襯這身長袍,白皙膚色上容貌清俊。頭發(fā)用一根白玉發(fā)簪別住,尚顯隨意,多出一分陰柔。他只輕輕凝著我,眼中掠過一絲邪魅。
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右手虛扶著盞口旋轉(zhuǎn),茶盞碰撞茶托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細(xì)細(xì)叮呤。他的話音淡淡,打斷了我的問話:“想他活,便聽話。見了他就肯練舞,假以練舞之名脅迫我將他的病醫(yī)好,你的盤算未免可笑。”
我提起一口氣凝著他悠悠道:“公子良苦用心不就是為他被你所用么?甚至不惜手下死傷眾多也要將他囚下,堂堂南相未免勝之不武。”
他笑,望著我的目光閃過一絲嘉許,隨即一抹淺笑。“姑娘聰慧,卻是認(rèn)錯了人。不過,你說的對,我是想將他收入門下,他即已落到我手中,眼下除了南相,唯我救得了他。”
他不是南相?
心中動蕩,那他是誰?見我疑惑,他輕扯嘴角笑得越發(fā)邪魅:“姑娘很想見到南相?”
我不語,他又輕輕笑道:“姑娘放心,殿宴那日你自會見到他。”
看來他與南相不是一路的,他囚了肅平,逼我跳舞,到底為何呢?囚禁肅平尚且是因清遠(yuǎn)閣的干系,可是我呢?那支舞難道只有我一人跳得?還是說那舞非跳不可?
他笑,緩緩道:“你放心,我即已選中你,自不會換人。況且你說的對,洛平望山子林肅平于我有用,我斷不會輕易斷了他性命,只不過醫(yī)不醫(yī)的好則另當(dāng)別論。”
“你想借用清遠(yuǎn)閣的脈絡(luò),尋到那本書策?即便以肅平為質(zhì),清遠(yuǎn)閣亦不會聽命于你。”
他笑,并未被我激怒。他輕輕凝著我,笑出聲來。
“今日起你便在此練舞,每日審查,達(dá)不到要求,他痛的可就不是幾分這么簡單。”
晃神之中,他已消失在房門之后。木門再次打開,小荷走了進(jìn)來。她輕聲對我道:“南冬師父將臨近琥珀溪的沁雅軒收拾了讓小姐住進(jìn)去,小姐近日趕路疲乏,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轉(zhuǎn)身看著睡夢中的肅平,心里抽痛的厲害。被人脅迫的感覺并不好受,可眼下我已沒得選擇,肅平,你一定要好起來。
輕輕為他掖了掖被角,深吸一口氣,令屋內(nèi)渾濁的藥氣充滿胸肺,即便只是短暫,有他在,我便能撐下去。在我危難之時,是他豁出性命救下我,眼下,不正我拼命為他的時候嗎?
轉(zhuǎn)身走出去,心中的意指已更為堅定。
齋月山莊并不小的,穿梭于烏黑木頭搭建的廊道上已有一盞茶功夫,古舊卻又精致的游廊,宛若一位遲暮的貴族婦人,周身散發(fā)出不可輕視的韻味。白墻灰瓦間青枝蔓草緩緩掠過,花影叢叢間時有小鳥停駐于廊前,幾聲啼叫歡鳴,是春天的景象。
拐入一處二層小樓,山莊的領(lǐng)路丫鬟推開門,只覺一抹清香撲面,令人神清氣爽。
走入屋內(nèi)便覺是女子的閨房了,布置的清雅。屋內(nèi)用的皆是蘭色紗幔,床前桌上放了幾盆蘭花,墻上還掛著幾幅女子起舞的畫像,那樣貌與前輩十分相像,落款處提的小楷皆是九卿。想來應(yīng)是前輩的戀人了。
我于淺綠水仙花桌旁坐下,只覺腿軟的厲害。想來自己也是不中用的,才走了這些路便沒了力氣。小荷將行李在床上攤開,又一件件收入床邊的紅木柜子里。領(lǐng)路的丫鬟立在我身前輕聲凝著我道:“姑娘車馬勞頓想來還未休息,莊主令奴婢告知姑娘,今日莊主便不來打擾了。明日寅時,莊主會在琥珀溪等候姑娘。莊主最煩拖時晚到,姑娘切莫誤了時辰。”
我對她輕輕一笑,溫聲道:“勞煩姑娘回稟莊主,筱筱記下了。”
她又對我回以微笑,輕聲道:“奴婢告辭。”
坐在這里不多久便出了一身汗,拂面而來的陣陣暖風(fēng),想來是前輩體恤,將暖閣讓給我住吧。
晚飯由人送來,我與小荷便在房里吃了。四菜一湯,還有甜點,很是豐盛。只是我沒什么胃口,又顧慮著明日早起,用過一些便撤下歇息了。小荷與我不住一起,另住沁雅軒一側(cè)的廂房里,想來也是疲累,她替我換過藥,便也早早回房了。
第二日醒來,天還未亮。小荷迅速幫我收拾妥當(dāng),傷口雖養(yǎng)了半月,已結(jié)痂,卻是里面還未長好,每日都要換藥,我兩臂都有傷無法自行更衣,也只能依靠小荷料理。
收拾妥當(dāng)便急急走出來,晨間的風(fēng)冰涼,拂面而來的寧靜,平復(fù)心情。月色似蒙了層薄紗,朦朧灑在地上,映出溪邊的人影,是在秋雨堂見過的前輩。
躬身拜上前去,行過拜師禮,她柔聲對我道:“今日起,你便是我徒兒。為師對你只一個要求,就是謹(jǐn)尊師命,你可做得到?”
仰首望著燈光下的身影,用力答道:“徒兒做得到。”
她定定看著我,似不以為意。緩緩伸出左臂,指著身后的溪水道:“進(jìn)去。”
我不明她意指,杵在原地,只愣愣望向她。她凝著我的目光漸含冷意,卻是厲聲道:“剛剛說的話立馬就咽到肚里了嗎?答應(yīng)了便就得做到,站到溪水里去!”
沿著她的指尖望過去,她身后的溪水,翻騰涌動,夜色下凝了點點寒光。依言踏入溪水,方覺那寒光只是星星點點,冰冷刺骨的溪水方是大片汪洋。那溪水瞬時漠過腳面,膝蓋,當(dāng)兩條腿都浸在水中,溪水像是戲謔一般,愈發(fā)冷上幾分。我只覺自己不住顫抖,篩糠般杵在水中,像是隨風(fēng)可倒未插好的稻苗,下半身已然失去知覺。
師父柔聲道:“冷也要挺著,細(xì)細(xì)感受水流的變換,將自己想同水珠般帶動腳步,踏水而行。”
“腳趾帶動腳腕,腳腕帶動小腿,從而帶動膝蓋和大腿。仔細(xì)感受溪水的習(xí)性,將念力放到腳趾上。”
“不僅腳要動,上身,雙臂,都要動。”
“不行,不要跟只僵死的雞一般,將自己想做雨,下落時輕碰了水面,蕩起漣漪,緩慢沉入水底。”
我仔細(xì)感受著師父所言,良久卻甚至無法將精力集中到腳趾上,漠在水下的身體似已不再是我的,冷,充滿所有感官,將我吞沒。
師父拉我上岸時,我似乎在水里呆了很久。晨風(fēng)瑟瑟,小荷撩起我的裙角,將酒倒在我身上,和酒用力搓著。那冷像是住到了心窩便再也不肯出去,我只覺自己如篩糠的簸箕不停顫抖,毫無尊嚴(yán)可言。帶到雙腿雙腳都被搓紅,腿上陣陣發(fā)熱,師父便讓小荷扶我回沁雅軒,換身干凈衣服,又裹了幾層棉被,我只覺困頓難耐很快便睡了下去。
“小姐,起床了。”柔和的聲音繞在耳側(cè),我翻了個身,將棉被裹的緊了緊,下巴埋進(jìn)被子里。
“小姐,寅時已到,南冬師父已在琥珀溪等小姐了。”話音略顯急促。
睜開眼,寅時?怎會這么快?
她忙拉我起身,拿過一個白瓷瓶,將我的繃帶解開,從瓷瓶中抹出一些帶著清香的膏體,仔細(xì)涂抹在我的傷口上,之后又拿了卷新的紗布將傷口包扎好。
我見她拿來一身白裙,便伸開雙臂由她將衣服套在我身上。
“小姐昨日晨間練過舞便直睡到今晨,小姐還是快些準(zhǔn)備吧,別讓南冬師父久等了。”
昨日我睡了一日,豈不是師父要大為光火?急急來到琥珀溪,師父果真已在溪邊等我了。
我輕輕走近她,叫了聲“師父”,便低下頭等待即將到來的懲罰。
她的目光冷冷投到我身上,額上卻傳來她柔和的聲音:“昨日睡的可好?”
心下一陣緊張,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的好。她似也沒有耐性聽我陳述借口,似乎指著身后的琥珀溪道:“下去。”
我依言入水。溪水一下子漠過了膝蓋,昨日的寒冷又一次襲上膝來,引的周身一陣顫抖。我試著抬起腳,向前走。那溪水,冰冷徹骨,冷的我握緊雙手任由指甲夾緊肉里。可那溪水如海藻般纏繞著我的腿,越纏越緊,越繞越松,像長滿了倒刺,刺入皮膚,拔不出來。
嘶喊,凄厲,不知從何處傳來。我停下腳步,尋覓那喊聲的由來。
“讓你停了嗎?”嚴(yán)厲的嗓音自身后傳來,冷,同那溪水一個溫度。
我抬起腳,吃力向前走,漸漸走到圍了烏黑欄桿的月門。琥珀溪是院中的一灣池水,許是溪水從地下而來,看不到明顯的入水口,蜿蜒成北斗七星的形狀,過了墻上的月門,緩緩繞出院外。
身后的聲音又一次飄過來:“回來。”
回身望向站在岸上的那個蘭衣婦人,手上的疼痛同泡在水中的身上的疼痛交融,我顫抖著晃動著胳膊,一步步走回去,直到看清她身后廊下的一抹銀白,以及嘴角扯起的一絲嘲諷。
是他。
那嘶喊,難道是肅平?
“再走回去。”師父冰冷的聲音再此傳來,我轉(zhuǎn)過身,故意忽視廊間的那抹笑意。是了,他說過,若我不好好練舞,受折磨的便是肅平。
冷,真的冷。
“露絡(luò),你看著她走完一百個來回。必須在水中呆上兩個時辰。”師父似乎是對著她身后的人柔聲說道。
“是,師父。”溫柔的女聲從廊下傳來,我回身望去一襲水藍(lán)如同一朵藍(lán)色水蓮于晨風(fēng)中靜靜綻放,只眉心凝著一抹焦慮,似總也散不去的愁容。
“我說讓你停了嗎?”
心下一凜,抬頭對上師父嚴(yán)肅的目光,我轉(zhuǎn)過身,向著白墻上的月門走去。
嘶喊伴著我一個早上,斷斷續(xù)續(xù),似撕扯在心尖上。不知是不是傷口裂開來,胸口疼的越發(fā)難忍,好像走了四十幾個來回,好像五十個,我一腳踩在濕滑的石頭上,跌了下去。
寒冷將我包裹,耳邊像是被針扎過,疼痛,失去知覺。
“搓完了趕緊送到房里,陸醫(yī)師一會兒就到。”
“小姐只是力竭暈過去,額上的傷是擦破了皮,不勞露姑娘費心。”
“你懂醫(yī)術(shù)?”
。。。。。。
熱,好熱。
螞蟻,好些螞蟻撕咬著我。
嘶喊,如影隨形,像貼了耳朵傳來,越來越強(qiáng),連綿不絕。
睜開眼時,似是到了夜里。又睡了一日?
我要去找那個公子,肅平的病,他熬不過去的。
起身,身上還在發(fā)熱。披了件衣服走出去,屋里沒有人。夜風(fēng)冷寒穿衣而過,披在身上的外衣有些單薄很快便被寒風(fēng)打透,激得我一陣惡寒,腦中卻是分外清醒。身子沒什么力氣,只好扶著廊側(cè)的白墻,依著記憶向肅平在的風(fēng)修閣走去。
假山上的樓閣,靜靜立在那里,沒有點燈。月光投下斑駁的樹影,落在雕花木窗貼著的白色窗紙上,像爪牙斑駁。
我拉緊身上的衣服,攀扶著石級旁漏瘦透的石頭,來到先前小荷打開的那扇木門前,已令我出了一身熱汗。輕推,門并未如我想象的那樣向屋里轉(zhuǎn)去。用力,門依舊紋絲不動,只聽到指尖刮在木頭上的輕響,是從里面鎖上了。
“肅平。”我輕聲喚道。
嘶啞的呻吟,融著濃濃痛苦隔著門窗凄厲傳來,如不是尋著他的聲音,我也不會那么準(zhǔn)確的來到這里。
心下一陣慌亂,不由喚他道:“肅平,我是青雨。”
寂靜的夜,只聽得到幾許鳥聲,像是棲在樹上的鳥兒嘶嘶吊著嗓子,睡著之后的幾許囈語。沒有回應(yīng),他還未醒來。
倚著那道門,渾身無力,身子緩緩滑下來,低下頭,耳邊盡是那嘶喊灼烈之聲,一聲又一聲刮過耳畔,仿若一柄利器刮在心上,刀刀見血,疼痛蔓延。喊了一天,即便是常人,嗓子又豈會受得了?那聲音已近暗啞,從門縫中透過來,漸漸失去力氣。
抬眼只覺面前一片霧氣,溫?zé)犴樦橆a滴落膝蓋,緩緩暈濕一片。
我喃喃道:“肅平,我是青雨,我在這里。”
“他聽不到的。”
猛然抬首,見一白衣女子立在假山山腰略寬闊的平臺上,已然聽到了我方才的話。月光灑在她臉上淡淡銀輝,精致清秀的臉龐上一雙美目凝視著我,像是想要讓我放心,只輕聲對我道:“在汀音廊上看到你向這邊來,便好奇你要去哪里。”
她打量著我面上的神情,依舊輕聲道:“這屋子自從公子來了這里,平日都上鎖的。”
“鑰匙,哪里有鑰匙?”我顧不得臉上的淚水急切問她道。
她看著我,無奈搖了搖頭:“鑰匙只有一把,在公子那里。”
心下一陣失望,抬手拭去眼角的濕熱,揉揉有些麻木的腿,直起身來。走下石級,經(jīng)過她身旁,我輕聲說了句“謝謝”。
或許是蹲的時間久了,腳下一歪,身子就要摔下去,一把溫?zé)岢蹲∥业谋郯颍晌赵趧帲弁此烈舛鴣怼N也挥晒鹕恚娢疫@般,忙松開手指,關(guān)切對我道:“你身上怎這么熱?看過醫(yī)師嗎?走我?guī)闳フ谊戓t(yī)師,讓他給你把把脈。”
我輕輕拜手,對她笑道:“姑娘言重了,天色不早,筱筱回去了。”
有過上一次教訓(xùn),我分外留心走下石級,來到地面上剛要邁步,仍站在身后的她似對我輕聲道:“只有公子可以自由出入。”
“你在愣什么?”
回過神來,面前的欄桿再有一寸便要撞到我鼻梁上,好險。
方才嘶喊之聲再次傳來,是因我昨日又睡了一日的原因吧。轉(zhuǎn)過身,向著師父走去。師父喜愛蘭衣,每次見她也只是款式不同,顏色都是那淡淡的水仙蘭,如那清風(fēng)拂過臉頰般的舒適,是她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雖然她對我頗為嚴(yán)厲,卻只是在練舞的時候,我知她是個對舞蹈情有獨鐘的人,如此要求想來不及她對自己嚴(yán)苛的十分之一吧。
越過她,探向廊間的矮凳,那襲銀白今日沒有來。
我是要找他理論的,他卻沒了身影。心中一時不忿,看來還需再找機(jī)會了。我轉(zhuǎn)過身,再次向著月門走去。再轉(zhuǎn)過來,廊間出現(xiàn)的那襲白衣又引了我視線,是她?
古廊蜿蜒,幾樹花枝下,一襲素白宛若踏雪而來,青絲微綰,點落幾許青碧珠花,然蒼白的臉色卻與三日前不同,她盈盈走近,朱唇亦失了色。
師父應(yīng)是感到有人在身后,回過身去,看到她的臉色,不免關(guān)切道:“芙兒這是怎么了?”
她輕輕行禮,細(xì)弱的聲音宛若剛剛哭過:“師父,君怡找到了。”
師父聽罷迅速迎上她,芙兒面色沉靜,那濃濃的憂傷彌漫而來,是掩不去的。
師父壓了壓嗓子,嗓音已浮上一層暗啞:“在哪里?”
“偏院。”
師父聞言迅速看了看四周,急聲道:“絡(luò)兒呢?”
芙兒凝視著師父緩聲道:“師姐昨日下山去買裁制舞衣用的羽綢,便歇在城里。我與空優(yōu)特意托師姐去買城東菊花香的荔枝蜜棗,城西舒心樓的奶香豆腐,兩個都是新鮮的才好,師姐素來疼愛我們,自不會將隔夜的點心買來。想來今日師姐一時半會兒不會那么快回來。”
師父身形隱隱松動,一聲輕嘆,已是濃濃哀傷:“君怡的事,不要讓露絡(luò)知道。”
她立馬迎上師父目光,語音堅決道:“師父也知道,師姐為尋君怡已有月余沒歇息好了,此番終于尋到君怡,師父為何不告訴她?”
師父沉默良久,喃喃道:“就是因為這樣,絡(luò)兒才受不起這個打擊。”
“師父。。。”她還要再言,已被師父攔下。
我已到了溪邊,轉(zhuǎn)過身,向那月門走去。師父一個人急急走了,留下她一臉憂容看著我繼續(xù)踏水行走,我知道她并未真的再看我。走到她身前,只聽她口中淡淡輕吟,卻是“歲空遠(yuǎn)”三個字。
如夢魘般的眩暈,卷蕩周身,一片冰涼。
額頭覆在同溪水般冰冷的地磚上,依稀看的到師父的水仙蘭裙角覆住的鞋面。從上而下傳來的依舊是冷冷的聲音:“你拜我也是無用。夜雨霖鈴重在步法的輕盈,要想練出那份輕盈必得在常年冰冷的溪水中踏水而行,你做不到,為師也沒有辦法。況且步法是此舞的精髓,練不會這個,其他學(xué)了也是無用。”師父的語氣是頗為無奈的。
“徒兒只求師父教徒兒方法,能讓徒兒在水中浸上兩個時辰,求師父成全。”
近來每每在水中暈倒,本以為是發(fā)燒所致,昨日聽到小荷的診斷。方知是溪水作祟。師父先前也在琥珀溪中練舞,定然知曉應(yīng)對之法。況且肅平的呻吟,如今在沁雅軒都聽的到,聽著他痛苦的叫喊,我實在沒了辦法。
她望了我半響,似想到什么輕輕嘆道:“辦法不是沒有,只不過你做不到。”
我聽到希望,忙又躬身連磕了幾個響頭道:“只要能讓徒兒在水中浸上兩個時辰,讓徒兒走完一百個來回,徒兒說什么都會做到。”我已不能再讓肅平受苦,那呻吟嘶喊似烙在我身上,每夜聽著便疼上一分,聽者如此,何況喚者之人呢?
但聽師父緩聲道,語氣似料到結(jié)果般徐徐而來:“你會暈倒,多半是因水溫所致。你有傷在身,身子虛弱,自是不比常人堅持的時間長。凍的麻木是因體內(nèi)熱力不足,倘若提高熱力,或許可撐到兩個時辰。只是此藥小荷也未必能有,為師知道一人。。。”
師父語氣一轉(zhuǎn),便是知道法子了,我忙懇求道:“請師父賜教。”
她拉我起來,輕輕拂去我膝上塵土,凝著我的目光一抹暗沉:“公子。”
公子?我已許久未見他在廊中現(xiàn)身了,他身在何處都不知曉,我又如何求得了他?師父似明白我疑慮,淡然道:“初次在哪里見到,再來便會在哪里遇到。”
拜別師父,飛速向風(fēng)修閣奔去。冷冽的風(fēng)擊打在身上,膝蓋往下一陣酸疼,許是跪的久了的緣由。跌跌撞撞奔到風(fēng)修閣時,二層的燈火搖曳,貼了窗紙的雕花木窗上映著一個人的身影。三步并作兩步喘著推開那日通往房間的雕花木門,一股熱氣混了藥香撲面而來,朦朧視線。待眼前恢復(fù)清晰,只見公子依舊坐在那日桌前小酌。他已不是那身裝扮,只著一襲月白素錦長袍,依舊束發(fā)插一根白玉發(fā)簪,神情閑散。他輕輕握了小盅,抿了口,轉(zhuǎn)身望向沖進(jìn)屋里上氣不接下氣的我。
“這時辰你不是應(yīng)該在琥珀溪練舞的嗎?怎么,這么快就會了?”他望了眼我身后的夜色,又定定凝著站在門口的我,目中掠過一絲繁雜,而后轉(zhuǎn)過眼去淡淡補(bǔ)了句:“我記得這幾日你并未習(xí)得什么,多數(shù)時辰都在蒙頭大睡。”隨即扯了嘴角,一抹譏笑浮上來,晃了眼。
他說的對,我已顧不上臉面,凝氣對他道:“師父說,若想在水中呆足兩個時辰,唯有求助于你。你即讓我獻(xiàn)舞,定也不想看到我跳得入不了眼,何況是在殿前獻(xiàn)舞,有個什么不好眾人都擔(dān)待不起。”
他笑,打斷了我的話:“懂得拿獻(xiàn)舞來壓我,也罷,我這里是有你想要的藥,不過拿什么來換?”他打量著我臉上的神情,玩弄著手中的小盅,橙色的燈光落到他眼中點點閃亮。
拿什么換?
他眼中已浮上一層玩味:“天上掉餡餅不勞無獲的事,吾不蠢,亦不會成全。”
我咬了咬下唇,沉聲直視他道:“公子心中所想,青雨不明,公子大可說來聽聽。”
他抬眼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量,綻開一抹輕笑,便出聲說出一個字:“你。”面上皆是那玩味笑意。
“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
別過他的目光,望向他身后那一方淺紫水仙花挑絲刺繡屏風(fēng),肅平就在那后面的紅木帳床中。我沉聲對他道:“公子錯了,此地既非高堂,亦沒有明燭,更沒有琴,公子雅興,唯有對酒獨酌。”
他笑,拿起面前的白玉酒壺,將他面前的小杯倒?jié)M,仰首飲下,仿若是在與我閑聊道:“姑娘自小書畫精通,更熟諳音律舞藝,方中覺得姑娘這般推辭,是乃無趣的很。”
我不由驚聲道:“你是柳方中?”
他往另一小盅內(nèi)倒上酒,放到我的面前,淡淡凝著我道:“姑娘好像忘了自個兒身份,對酒對酌豈不無趣?姑娘若與我對飲這壺酒,我便告知你抵御寒冷的方法。”
“當(dāng)真?”我直直瞪著他道,心下懷疑他的用心。
他又飲了口他手中盅內(nèi)的酒,不再管我。
我拿起他給我的酒盅,盅壁絲滑,沁了涼意,不知是酒盅,還是這酒帶來的觸覺。仰頭飲下,喉頭生生辣得疼,一陣嗆咳。
見我這般,他輕聲嘆道:“竹葉青這種美酒與姑娘的芳名重了一字,果然佳人美酒,一室芬芳。”
酒勁雄厚,只一杯我已站不穩(wěn),他的身影在我身前搖晃,我竭力穩(wěn)聲道:“他好心勸阻常岺取消行刺,次日見了你,便就落下今日這般下場嗎?”
他似微微一笑,輕聲道:“要怪只怪他不識良莠,方中一番美意,被他棄之如履,如何留他成了方中的絆腳石?”
我只覺一股酒香撲面而來,腳步虛空卻是一把被他拉入懷中,抬眼對上他些許醉意的眼睛,俯身而來,我欲扇他一記耳光,卻在途中被他警覺,反剪雙臂,疼的我一時淚眼迷離。只是一瞬,他便將我扔到旁側(cè)的坐凳上。
想及方才那一刻,心中不免驚懼,我不由向后移去,坐到離他遠(yuǎn)一些的坐凳上。
他凝著我輕聲嘆道:“果真是個尤物,怪不得他為你神魂顛倒,沉迷至今。你放心,我無意對你冒犯。你既已喝下這杯竹葉青,想來并未品得其中滋味。我便不在于你打趣。你要的方法,只有一個,你用了,他便不行。”說罷瞥了眼我身后的屏風(fēng),又是玩味看著我。
“你是指浣水菱蘭?”
他笑,點點頭。
“浣水菱蘭我只有了一株,你若吃了,他便用不了,活也活不過幾日。你若不吃,你腿上的陰寒便會終生相伴。你要,還是不要?”
他是故意讓我兩難。
心下了然,再說亦是無意:“筱筱明白了,今晨打擾公子雅興,筱筱告退。”
他依舊笑著,徑自往杯中倒了酒。
拿起桌上的酒壺,將酒盡數(shù)倒入口中。只覺一股辛辣直通腸胃,有了方才的教訓(xùn),此番我憋過氣方喝下的酒,一陣眩暈是喝酒所致。
我將酒壺放回桌上,轉(zhuǎn)身走出來,外面的空氣清冷,拍向腦門,陣陣冰涼,身上卻是滾燙,只覺心中一陣爽快,應(yīng)是酒力所致。
忽略那身后投來的復(fù)雜目光,搖晃著走下石階。
天色漸亮了,晨光照在山石花枝上,輕柔,清冷。
我抬頭凝著天邊的那片紅云,心中真是暢快至極!
木青雨,你真的沒有退路了。區(qū)區(qū)一支舞,又有何難?我,木青雨,定能跳得出!
我,木青雨,千萬別讓我好好做事,否則,我便是事不成功,死不休!
你們,且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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