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欲壑難填的苦痛像江南三月的綿綿細雨,長久地留存在毓瀾的心扉中。面對失去娘親的痛苦,她感到世上人情是如此冷漠凄涼,覺得自己年幼的命運里盡是道不盡的離愁。她再也流不出眼淚了,紅腫疼痛的眼睛茫然無神地回頭望著漸漸消失的破木屋,汩汩而流的溪水,以及那曾經讓她癡迷陶醉的滿園桃紅。她纖秀的雙腳蜷縮在發出“吱呀吱呀”聲的牛車里,雙手扶著張韓氏的裹席,勉強地張開細薄的小嘴,伴隨阿虎驅打黃牛的皮鞭聲,喑澀著喉嚨哼唱起江南獨有的《歸亡人》小調來: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
正人間、天上愁濃。
云階月地,關鎖千重。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憂傷凄迷的歌聲在寒煙蔥翠的清晨中響起來,迂回婉轉的音調充滿了整個桃花村。阿虎走在牛車的前面,聽得毓瀾的歌聲,眼角不禁又開始濕潤起來。他現在腦子里一片空白,面對命運不濟的毓瀾妹妹,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誓死要保護好她,不再讓她受任何的委屈與痛苦。他腳步蹣跚,神情恍惚地看著那遠山柏翠,疼痛席卷了整個疲憊的身心。
“毓瀾妹妹,你說我們還會回來么?”阿虎說。
“阿虎哥,我想我們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如果我們被人家賣了去當了奴才奴婢。恐怕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以前歡樂的光景了。”毓瀾停止口中的歌聲,瞥過頭來,望著阿虎的背影,傷感地說道。
“好妹妹,就算給別人當牛做馬,我也會在你身邊,永遠不離不棄。”阿虎說。
毓瀾沒有作答,她佝僂這小腦袋,看著車中早已冰涼的娘親,沉默起來。穿過桃花村,他們徑直走上青石板小道,不遠處就是金陵城了。
三月金陵一如往常般繁華熱鬧,但對于兩個剛剛失去親人的孩子來說,無論是多少瓊樓玉宇,多少人間繁蕪樂趣,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場幻境,無法融入也觸摸不到。
毓瀾和阿虎拉著牛車進得城,他們商量后選了洛華街上一個比較熱鬧的角落,然后放下牛車,將稻草插在肩頭,齊齊地雙雙跪在地上,眼睛無力地望著洛華街上各色各異的人群,充滿了無盡的祈求和哀傷。
不多時,他們身邊便擠滿了不少圍觀的人,一些人看著這對苦命的兄妹連連搖頭稱嘆,有一些人盯著他們左右打量,一副欲想買下他倆的模樣。
“你看那小姑娘,長得玲瓏剔透,跟水似的。”其中一個女人指著毓瀾,驚嘆地夸著。
“哎,剛死了娘,苦了這對可愛的娃了。”圍觀的人群中傳來惋惜的聲音。
毓瀾和阿虎默不作聲,任憑他們在一旁指指點點。他們現在只希望有那么一個人,愿意買下他們,換的錢來給死去的娘親安葬之用,別的什么已不敢奢望。可是人群當中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買下他們。
“讓開,讓開。讓老娘來看看。”一個聲音從圍觀的人群后面傳來。
跪在地上的毓瀾聽得那聲音臉上立馬抽動起來。她本能地意識到這個聲音有點耳熟的味道。只見被撥開的人群中站出來一個中年婦女,身后跟著幾個粗壯的漢子。
“啊”,毓瀾看到那中年婦女驚訝地叫出聲來。這個人不就是昨天在濟春堂替她把藥錢給了的那個女人嗎!
“喲,”中年婦女看到跪在地上的竟是昨天的毓瀾,也是啞然一驚,語無倫次地說,“這不是那個……那個買藥的小姑娘嗎?怎么一天的功夫就死了娘啊。”
一旁的阿虎霎時被毓瀾和中年婦女弄得糊涂了,用手拉扯了一下身邊的毓瀾,疑惑地問道:“毓瀾妹妹,她是誰啊?”
毓瀾轉過臉來,露出一線活光的神情,忙不迭地地解釋說:“她,就是我昨天給你說的那位好心的大娘,娘親的藥錢就是她給付的。”
“哎呦喂,我可憐的娃呢。咋一夜之間就成了孤兒了。”中年婦女作出一副心疼的不得已的樣子,揮舞著手中的錦絲香帕,朝毓瀾和阿虎撲過去。
“我娘親昨晚去世的,我們家窮,想賣身換得錢來安葬她。”毓瀾拉著中年婦女的衣衫,可憐地說到,眼睛里盈滿了淚水。
“哎呀”,中年婦女將香帕往毓瀾眼角抹去,說:“乖乖女兒啊,你別哭,媽媽給你做主,”中年婦女說著便從衣袋里摸出幾錠銀子銀子來,塞到毓瀾手中。“你且把這些銀兩拿了去,好好安葬你娘親吧。”
“那我和妹妹是不是……”阿虎看著眼前的銀兩,幾喜出望外,又心生擔憂地說,“被媽媽買下了?”
“對。媽媽把你們倆買下了!”中年婦女臉上泛出喜色來,向身后的那幾個漢子使下眼色,說道,“去,幫這兩個孩子娘親的喪事給辦了。然后領他們回來見我。”
那幾個漢子一起上前將毓瀾和阿虎扶起來,讓他們坐在牛車里。吆喝著圍觀的人群,趕著牛車出了金陵城。他們在靠著城東與桃花村的一個山岡上挖起一個墳坑,將張韓氏輕輕地放了進去,埋了厚厚的一層泥土,又在墳前給樹了一塊木碑。
毓瀾和阿虎齊雙雙地跪在張韓氏的墳前,一邊燒著黃蠟蠟的靈錢,一邊痛哭流涕著。
“娘,你就先暫時安葬在這里吧。等毓瀾有了錢,再把你好好安葬一番。”毓瀾揩著眼淚,泣不成聲地說。
“阿娘,你就放心地走吧。我阿虎會照顧好毓瀾妹妹的。今后不會讓她吃苦受累了。”阿虎說。
落日余暉歪歪斜斜地傾灑在毓瀾和阿虎的身上,顯得是那樣蒼白無力,形影相吊。毓瀾和阿虎燒過靈錢,站起身來看著那幾個累的滿頭大汗的漢子,問道:“我們現在是要到哪里去呢?”
一個漢子皺下眉頭,對毓瀾和阿虎惡狠狠地說:“哪里去?當然是去醉芳樓了。”
“醉芳閣?阿虎個哥哥,那是什么地方呀?”毓瀾側過頭,疑惑地問阿虎。
阿虎一聽“醉芳閣”,腿嚇得直啰嗦,頓時心里害怕起來。因為他以前替人家放牛時聽那些地痞流氓說過,“醉芳閣”是金陵城中四大行院牌坊之一,是專門接待那些紈绔子弟和富貴有錢人的風月之所。他還聽說里面有許多美貌如花的女子,大多都是因為家里貧窮被老板從各地坑蒙拐騙而來的,用以服侍那些紈绔子弟和富貴達人。他還聽說一旦被騙進去,將終生不得出來。想到這里,阿虎不禁恐懼萬分,他急忙拉起毓瀾的手,大聲喊道:“妹妹,快跑。他們是壞人,他們要把我們關進行院啊。”
毓瀾被阿虎的叫喊驚惶了神情,她本想拔腿逃跑,卻不料被一只大手抓住發髻,直伶伶地給提了起來。“想跑?哈哈。既然都把身買了,還想逃跑不成。”一個大漢朝早已被包圍起來的毓瀾和阿虎呵斥道。
“放開我,放開我。”毓瀾和阿虎被那幾個漢子用繩子捆綁了起來,呼天搶地的求救起來。然而力氣太小了,任他們怎么苦苦掙扎,都無濟于事。他們被那幾個漢子用白巾死死地封住了嘴巴,又被裝進了兩個黑咕隆咚的麻袋里。毓瀾和阿虎感到一陣窒息,然后被一擊重拳打昏過去,癱軟在黑暗里。
【注解】行院:1、指妓院,亦借指妓女;2、同行,行幫。3、也是元明時代對戲劇演員的俗稱,亦借稱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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