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雨天,它總是不經(jīng)意打開很多人的記憶,或是關(guān)于兒時躲在父母的雨衣下坐在車梁上品味車輪甩起的水花,或是關(guān)于一次邂逅讓你情竇初開,或是大學的一場球賽、一次失意、一次瘋癲……總之,它只是信手拈來,卻總能把最雋永、動人的一幕輕易重現(xiàn)在你腦海。
至于我,那一幕無關(guān)親情、愛情或友情,它只是一幅畫面——我趴在老家二樓屋里的臺球桌上,聽著雨,透過大開的門窗,靜靜的望著房檐垂下的珠簾,品著磚瓦上的青苔,周圍的竹子在風中搖曳,油綠……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太行山下,竹林環(huán)抱,小河流淌,是一個風光秀麗的小村莊……”這是本人小學一篇作文的開頭,雖然是“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不過,的確小時候大家就生活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那時整個村子基本“埋伏”在竹林里,東西南北四個村口到村子里都需要穿過一段竹林胡同才能看到房屋,即便是村子里,前街到后街、后街到西街、后街到北街,也要經(jīng)過一段兒竹林胡同才能相互走動,而每條街的一側(cè)又有貫通各村和田地的小河道,真可謂是家家門前繞水,有人浣衣,有人濯足,宛然一副北方小江南的樣子。如果遇上夏天澆地河水高漲,那整個村子則會顯出“國際范兒”,變成“威尼斯”,河水漫了整條街,這樣一來可高興壞了孩子們,女孩子會嬉笑著在街上踩水,放紙船,男孩兒則紛紛躍入不到一米寬的河道里撒歡,也因此,我們村兒的人大概都只會“狗刨”。
憑借著這樣的自然條件,那時的人們活得雖然沒有現(xiàn)在富裕,不過個人認為卻比現(xiàn)在更真實、更幸福。前段兒時間和同事聊童年的時候,我還在感慨:那時候真好——我們鎮(zhèn)因為有豐富的竹林資源,所以,那時候家家戶戶基本都是以做竹貨為生的。就拿我們村來說,前街織篩底,中街做竹耙,西街編篩子、編竹籃,北街搭門簾兒。至于鄰村、整個鎮(zhèn),那做竹貨的花樣則更多,做躺椅的,做扇子的,鳥籠、蟈蟈籠、竹床、竹沙發(fā)、花架、竹簍等等。
我們那兒的竹貨是相當有名的,據(jù)說明末清初我們那兒就已經(jīng)開始做竹貨,民國年間,老家的竹器還參加過舊金山商品賽會,每年各地客商都會到我老家購貨。這門手藝和生計代代相傳,直到我記事的時候做竹貨仍是村里各家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那時河里每天都會有這家那家泡的竹子或竹篾,到哪兒都能看到熬竹竿、破竹、撕蔑、編織的景象。這是需要付出體力卻十分快樂的工作,尤其是夏天,街上總是左右兩排人,他們坐在自家門口,一邊工作,一邊說笑。而孩子們,因為有了大人之間融洽,他們也自然而然的聚在一起,跳皮筋,丟沙包,摸瞎,玩兒得不亦樂乎,接著就會有家長嫌自家孩子只玩兒不干活兒打罵孩子的,有慫恿別人孩子跟父母頂嘴的,有孩子調(diào)侃大人的……一下子整條街都歡快起來。
聚在一起的樂趣和享受絲毫不亞于一場好電影或演唱會,有時候人們甚至連吃飯都樂意蹲在街上——面前地上兩腿間放著菜碗,右手拿筷子,左手端著湯碗之外還握著半個以上饅頭,如果是現(xiàn)在,或許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當初干嘛要那么難為自己,的確,那時候的快樂不是現(xiàn)在的人們所能理解的,也不是現(xiàn)在的自己所能理解的。
大人有大人的快樂,小孩兒的樂趣自然更多。現(xiàn)在我每每看到一些小孩兒在小區(qū)里跑來跑去,或玩兒著ipad,我就覺得他們很無趣,也很不幸。他們的物質(zhì)是很豐富,可總覺得他們的精神太過貧乏,除了動畫片就是玩具,哪兒能跟我們那時候比呀?
我們那時候除了逮魚摸蟹、捉天牛、抓麻雀、掏鳥蛋、各種游戲等常規(guī)80后兒童娛樂外,最喜歡的是闖進竹林里,因為它總是能引發(fā)我們無限遐想,勾引我們?nèi)ヌ剿鳎覀冊诶镞呑叫◎狎妗⒉芍穸辍祠杖~、挖筍、尋覓獾的蹤跡、套兔子。通常我們還會在里邊找個大坑,撿一些竹梢就坑搭個“老窩”,然后這個回家偷個鍋,那個回家偷個碗,油鹽醬醋全備齊,帶到“根據(jù)地”,接著集體動手宰剝逮來的泥鰍、黃鱔、螃蟹等(有時候還有家禽,不知道他們哪兒搞來的),粗糙烹飪后,美美享用,要是吃飽撐得慌,就裁竹枝比賽做竹人,或砍根竹子做棍子、做刀劍、弓箭,然后分成兩撥在竹林里“拼殺”一番,若是驚動了遠處看竹林的老頭,那就一邊捉弄他,一邊嘻嘻哈哈的集體逃亡吧……
因為有這份記憶,我現(xiàn)在更加懷疑快樂和物質(zhì)根本就不是“兩口子”,和環(huán)境才是真正的“夫妻”——那時因為大家生活的環(huán)境舒適,每個人五臟六腑也仿佛因此得到了最佳調(diào)理,沒有那么大肝火,更沒邪火,雖然個別爭吵還是存在,但整個村子還是和諧的。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卻在日新月異的發(fā)展中翻天覆地,面目全非。
我上小學的時候村里把竹林劃成幾塊,實行竹林承包制,價高者得,這讓很多人不滿,之后村里純做竹貨的家戶也越來越少,當然,村里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變并非只是因為竹林被個人承包,更多的是受整個社會大趨勢影響,可竹林確是從那起就一天一天被荒廢了。
原來竹林是村里派人打理,該澆的時候澆,該砍的砍,該修的修,到了出筍的季節(jié),各小組組織人統(tǒng)一挖些“難成大器”的竹筍,按人頭分給各家各戶,整個竹林維持的狀態(tài)是良性的。而承包后,承包者本來就是奔著利去的,恨不得承包第一天就把本兒撈回來,又疏于打理,所以,竹林自然“瘦”的很明顯,原來的竹子大臂粗,等我上中學的時候就已經(jīng)都變成了“煙袋桿兒”。
承包期過后,村領(lǐng)導班子見竹林越來越荒,便實施按每家人頭分竹林的平均私有制,大概是想以此喚起大家的責任心,讓竹林再蓬勃起來吧,然而,這分明就是讓承包者得了好處再讓大家?guī)兔Σ疗ü桑@種吃虧事誰愿意干?因此,雖然大家接受了竹林分配,不過,想得卻是:能撈一點兒是一點吧。還是沒人打理,人們?nèi)栽诮g盡腦汁想如何從自家竹林里獲取利益,于是,一片片茂林修竹生生的被蹂躪成了一片片“荒草叢”,到最后干脆連根拔起,夷為平地栽上樹。
在我們村蹂躪竹林的時候,外界也正改變著通向我們村的河水的顏色,時而白,時而紅,很難想象還有什么堅強的生物能在其中存活,我們村里的小河最終也淪為了各家排水的污水溝和小孩兒的便池,而如此巨大的變化不過用了短短二十年,那么未來呢?
我現(xiàn)在很少回去,不是我在外面混得忘了根,而是我覺得現(xiàn)在老家和現(xiàn)在我所待的城市并沒有什么兩樣?——水泥路、水泥地、樓房、私家車、生活娛樂,甚至吹起的沙塵和人們所思所想都和這個城市完全一樣,物欲代替了淳樸,利益和攀比的滋長讓他們心胸變得狹窄,人味都變成了“狼性”,我早就厭倦了這樣的城市,又怎么會對這樣一個老家心懷別樣的感情?
對于人類而言災(zāi)難有很多,地震、海嘯、冰雹等等,可對地球而言災(zāi)難只有一個,那就是人類。我仿佛看到人們在改變環(huán)境又被環(huán)境所改變的過程中犯了個錯,已經(jīng)陷入一個怪圈——破壞生存環(huán)境為了錢,賺錢干嘛?買房子、買別墅或移民,改善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他們一邊破壞著自己原本已擁有的生存環(huán)境,一邊又羨慕著人家和你原本擁有的差不多的生存環(huán)境,并用畢生精力去努力得到,還稱作追求?可連我媽都知道這是混球,而人類就是像混球和蝗蟲一樣生活著,創(chuàng)造著,毀滅著……
雨還在下,我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在淅瀝的雨聲催眠下,我又回到了老家的樓上,透過大開的門窗,我靜靜的望著房檐垂下的珠簾,品味著磚瓦上的青苔,周圍的竹子在風中搖曳,油綠……
也許有一天當大家都只能以這樣的方式重返故鄉(xiāng)時,才會明白我們已經(jīng)走了太遠——故鄉(xiāng),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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