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真情豈容掩飾

　　有關池劍英和白慧在莫干山三日游過程中發生的一切，相信聰明的讀者大體上都能夠料想得到。如果再一情一節地加以細述，必將成為多余的浮文了。總之，一等莫干山三日游如期結束以后，白慧就利用她以往積聚下來的一些調休假，單獨跟著池劍英一起到杭州去游玩了。池劍英畢竟是一個講求實際的人。他對他的大姨子既已斷念，那么，還怎么招架得住白慧一往情深的感情攻勢呢！何況白慧的感情攻勢又時時得到束紉春的悉心指導。?

　　至此，我們也就可以把筆墨回到主人公徐美君的身上來了。

　　那天晚上，徐美君見束紉春再一次跑來尋找池劍英，而且還邀請池劍英去參加他們醫院里組織的旅游活動，她就覺得事情很不對頭。不管怎么說，她是很不高興池劍英和白慧又有碰頭的機會的。她太放心不下了，第二天一早池劍英臨走的時候，她就叫小曼跟她爸爸一起出門，送他到醫院門口去上汽車。等小曼回來以后，她便向小曼問長向短地問個不休。

　　“他們醫院里同去旅游的人該很多吧？”

　　“很多，滿滿的一大客車。女同志特別多。”小曼說。

　　“你見到昨天晚上來過的那個束阿姨沒有?”

　　“見到了，還見到了束阿姨的丈夫。爸爸讓我叫他宓叔叔。他和爸爸是醫學院里的同學。”

　　‘你爸爸該沒有別的熟人了吧？”

　　“不，還有一個姓白的阿姨，爸爸好像也認識她。她一來，就忙著先和爸爸握了手。這個白阿姨很滑稽，我根本不認識她，她卻老是拉住我說話，還一個勁地夸獎我。她那副親密模樣太做作了，真叫我受不了。還有她身上的那一股香水味，薰得我差點都透不過氣來。”

　　“你爸爸沒和她說什么嗎？”徐美君打聽到了這兒，嗓門也變了。顯然，她是硬著頭皮才問出這句話來的——她很擔心自己已經在外甥女兒面前喪盡了應有的自尊心。

　　小曼可不再回答什么了，只是用銳利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她大姨媽一眼。小曼已經完全明白大姨媽此刻的心情，既是同情她，可憐她，又是抱怨她，懷恨她。小曼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她發現爸爸的眼眶突然發紅以后，立即趕到幼兒師范去找大姨媽的事。大姨媽正一個人躲在琴房里不出聲地偷偷抽泣著，那模樣比她爸爸還傷心呢。當時她對大姨媽說了很多很多，又是勸慰，又是探問，可大姨媽卻始終都不肯開口。說到后來她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句：“大姨媽，你到底為什么不愿意和爸爸結婚啊？”結果就像火上添油一樣，一下子就把大姨媽惹惱了。從此以后，大姨媽再也沒有跟她好好說過一句話，也不再跟她爸爸好好說過一句話。你看，如今她爸爸萬不得巳地離開丁上海，大姨媽卻又牽腸掛肚地探問不休了。誰還聽不出大姨媽心里惦念著的該是什么!

　　現在事情已經出現了這么一個令人沮喪的結局，小曼還能對她大姨媽說些什么呢!

　　這以后，就因為池劍英一去無音信，使徐美君和小曼都覺得日子過得很不是滋味，家庭中的氣氛似乎也比以往清冷得多。兩個月以后，她們才接到池劍英一封簡短的來信。信上說，他想調到上海來工作的愿望已經最后落空，因為紡織第三醫院的那位女醫生已經另外找到了對調工作的對象，他就只能在杭州建立家庭了。至于小曼是不是愿意住到杭州去，他完全尊重她們兩人的意愿，可由她們商量著辦好了。

　　池劍英的信里雖然只字不提他的續弦問題，但“只能在杭州建立家庭”一語，顯然已經有所暗示了。這使徐美君的心更加冷到了接近冰點的程度。哪想到，她們還沒來得及寫回信，熱心人束紉春卻又到她們家里來做客了。她說她這一次主要是來看望小曼的。

　　徐美君一聽束紉春說話的口氣，立即預感到事情不妙。但出于禮貌，她只能陪坐著勉強應付她一下。果然，束紉春坐下不久，便談到了池劍英和白慧即將成婚的大喜事。束紉春說，小曼將要有一個十分疼愛她的好媽媽了。這位好媽媽希望小曼能住到杭州去共享天倫之樂。束紉春接著又說了不少池劍英應該早日續弦的理由，以及他和白慧結合的種種好處。聽她說來，白慧不僅是一位世間少有的好繼母，對待愛情問題也夠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好妻子。

　　“想想吧，從各方面的條件看，她都比小曼她爸爸優越得多，但她絲毫也不計較。為了結婚以后不至于夫妻兩地分居，她花費了不少力氣，爭取到了一個機會，可以暫時借調到上海紡織工會在杭州西湖岸上辦的一個職工療養院里去工作。如今她操心的就是小曼，只想小曼能轉學到杭州去，進一個有名氣的重點中學。她這種可貴的主動精神，不但使小曼她爸爸很受感動，在我們醫院里也被傳為美談——人人都說，想不到白慧剛找上對象就一心想當賢妻良母了。這才是愛情的真正價值嘛！”

　　束紉春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地說個設完。她這樣夸贊白慧，目的也許是為了夸她自己這位熱心的介紹人。然而，她太忘乎所以了（這正是這類熱心人的一個通病)，到了這個時候她還在徐美君面前說這些話，這就不僅僅是冒失，而且可以說是太過于殘酷無情了。

　　徐美君默不出聲地聽著，開頭還不過是神色有點失常，接下去似乎很想站起身來，卻又頹然地坐下了。小曼時時都注意著她大姨媽的神色，猛見大姨媽臉上出現了一層可怕的紙灰色，而且緊閉著雙眼，搖搖晃晃地直朝椅子的一側歪下身去，便趕忙撲過去一把扶住了她。多虧小曼的行動敏捷，才沒有眼看著她大姨媽暈倒在地板上。

　　“怎么啦，大姨媽？你快醒醒！你這是怎么回事啊？”

　　但不管小曼叫喚得多么焦急和慘厲，徐美君還是緊閉著雙眼說不出一句話。她那軟弱無力的身子已經完全歪倒在小曼的手臂上。

　　“大姨媽！大姨媽！你快點說話啊!你……”發了慌的小曼，忍不住在連聲叫喚聲中帶著哭音了。她一面緊抱著大姨媽的身子，一面又拚命地搖撼著她。

　　幸而，在小曼的連聲哭喊中，徐美君到底還是蘇醒過來了。她微微睜開了雙眼，茫然地看了看外甥女兒，便使勁支撐著坐正了身子，緊靠在椅背上。

　　“大姨媽，你……”

　　“不，不礙事……”她開始輕聲說話了，“也許這些天我太累了……剛才，一時之間……”

　　熱心人束紉春也早就弓著身子站在徐美君的坐椅邊上，緊緊地盯著她。這會兒她一見徐美君開口說話，也禁不住大松了—口氣。她滿臉的得意之色早已消失，出現了不安和負疚的神氣。

　　束紉春似乎還想對徐美君說些什么(大概是好心的勸慰話吧)，但怒容滿面的小曼極不禮貌地對她下了逐客令：

　　“束阿姨，你就讓大姨媽好好休息一會兒嘛。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家了吧？”

　　束紉春不得不臉帶愧色地匆匆走了。

　　當天晚上，小曼侍候她大姨媽睡下以后，滿腔的怒火卻還不曾消失。她雖然早就看出了大姨媽內心深處的秘密，但沒有估計到大姨媽對她爸爸的感情會有這般強烈。她太失望了，她太同情大姨媽的可憐處境了，卻又不知道該把滿腔的怒火向誰去發泄。

　　正是在這一股無名怒火的支配下，她便拿起筆來給她爸爸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她把這兩個月以來大姨媽的一切行動，包括當天下午束紉春來了以后發生的可怕情景，都作了十分具體的描繪。最后，她寫的是這么一段話：

　　“爸爸，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把這一切都告訴你，但我不說不行。現在我心里真有點要發瘋似的！你總是說我年紀還小，什么也不懂——是的，我太不懂了！我不懂得你們這些上了年紀的大人鬧的是什么鬼名堂！實話告訴你吧，我是永遠不會住到杭州去的!我可不想和素不相識的人，在一個家庭里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