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遠山如黛，楊柳如煙。金陵城東南邊的桃花村此時已是萬千桃花綻放的季節，密密麻麻的桃樹圍繞著整個村子，顯得格外紛亂妖嬈，盛開的朵朵粉紅桃花在三月春風中肆意蕩漾，好不讓人感到目眩神迷。穿過村子的一條清溪安安靜靜地流淌，像一個江南溫婉如玉的女子，歡快而明澈。

　　 毓瀾埋著頭，窸窸窣窣地穿過溪上的小橋，身影幻動地朝桃花村走去。她現在腦子里一片模糊混沌，想到剛剛在藥店內發生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她神情顯得尤為驚惶未定的樣子。

　　 她走進盛開得無比鮮艷濃烈桃花叢中，一股股芳香撲鼻而來，花團錦簇的世外桃源令她感到一陣陣迷離暈眩。她放慢腳步，使緊張的心緒完全沉浸在滿樹紅綻的氛圍中，江南女子眉目如畫的綽約風姿與此時滿園乍泄的無限春光暖融在一起，更加顯得如夢如幻。

　　 連日來照顧娘親的疲憊和外出替人做活的倦意，像瞬間釋放了似的，她的心緒慢慢變得沉寂下來，踽踽地獨行在這種難得的夢幻中，癡迷而陶醉。

　　 “毓瀾妹妹，毓瀾妹妹。”遠處青蔥濃郁的高崗上，一個牽著一條乖順肥碩水牛的男孩正疾步向桃園里走來，清脆明亮的呼喚聲在口中不住地響著。

　　 毓瀾還陶醉在癡夢里，已然沒有聽得那男孩對她親昵的叫喊。她自顧自的緩緩走著，將藥袋在胸前緊緊的篡著。

　　 “毓瀾妹妹”，男孩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后，她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口里喘著陣陣粗氣，裝作責備她的樣子，“毓瀾妹妹，我叫你怎么不理我啊。”

　　 “噢！原來是阿虎哥哥呀。”毓瀾從醉夢中醒來，身體輕微地轉過來，驚訝地望著眼前出現的滿頭大汗的阿虎，啞然失聲。

　　 “我在山崗上盼你好久了，怎么現在才回來啊。”阿虎用他那雙臟亂的小手竭力擦著額頭滴落的汗珠，盯著毓瀾紅腫的眼眸，關切地問道，“毓瀾妹妹，你怎么哭啦？有人欺負你了嗎？”

　　 “阿虎哥，沒有……沒有。”除了娘親以外，似乎世上再也沒有那個人如此關心愛護她了，被阿虎這樣一問，毓瀾眼圈里開始盈滿一汪淚水，“我沒有被人欺負。阿虎哥，你看我把娘親的藥給買回來了。”毓瀾忍著眼淚，把手上那包藥在阿虎眼前翻轉了一下。

　　 “好妹妹，難為你了。”阿虎嘻嘻地對著毓瀾傻笑，說，“對了。你身上不是沒有藥錢嗎。怎么把藥買到的？”

　　 “他們本來是不肯買給我的。不過在藥店里遇到了一個好心人，她就給我把藥錢付了。還說以后去藥坊抓藥都不用給錢了。”毓瀾噎著聲音，將事情的原委告訴阿虎。

　　 “好妹妹。難得世上還有這么仁慈的人。”阿虎上前拉起毓瀾的小手，說“快走吧。阿娘在床上咳嗽得厲害呢。”

　　 阿虎牽了牽身后的黃牛，嘴里咦哇幾句，那黃牛便乖乖地蹲坐下來。然后他叫毓瀾騎到牛背上，兩個孩子便一路順著小道，踩著掉落的桃花瓣朝桃花村走去。

　　 這阿虎本姓韓，約摸比毓瀾年長兩歲，出生時長得虎頭虎腦的，就取名為阿虎了。他的娘親原是毓瀾娘的大姐，但他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沒長到七歲，雙親就得病死了，家中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沒讀過書，一字不識，父母去世后就搬到毓瀾家去住了。他每天替人家放牛割草，和毓瀾在桃花村一起玩耍嬉戲，一起照顧阿娘，吃飯睡覺都在一路，彼此惺惺相惜，青梅竹馬。

　　 村東頭就是毓瀾的家。破敗不堪的木屋前早已是雜草叢生，頹坍的圍墻因為年久失修顯得突兀荒涼。院中幾只野雞撲飛著翅膀，尋覓著吃食。毓瀾從黃牛背上輕躍下來，提著藥袋便朝屋里的娘親歡樂地喊道：“娘，我把藥買回來了。”

　　 黑暗潮濕的屋子里傳來毓瀾娘的急促的咳嗽聲，“毓瀾啊，你回來啦。”

　　 “娘。你今天怎么比以往咳得厲害了？”毓瀾走進屋中，將藥袋放在木桌上，急忙倒了一碗熱水端到她娘親面前。

　　 “毓瀾啊”，張韓氏用干枯的手撐扶著床沿，吃力地爬坐起來，面容焦黃的臉龐上盡顯憔悴和無力的神情，凹陷空洞的眼眸半微半閉著。她接過毓瀾手中的茶碗，喘著一絲口氣，孱弱地說道，“娘這病恐怕是沒得救了。再花錢去買幾服藥也是治不好的。”

　　 “娘，你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毓瀾一頭撲倒在張韓氏的懷里，獨自抽噎起來，眼角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滑落下來。

　　 “毓瀾，我的乖女兒。”張韓氏放下茶碗，雙手扶起懷里的毓瀾，說道，“沒事的。娘的病你不要太傷心了，現在你還小，別哭壞了身子。”

　　 “阿娘，你的病會好起來的。我和毓瀾妹妹一起照顧你。”站在門邊的阿虎看著毓瀾母女倆相依相偎的樣子，他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去世的雙親，痛苦而心酸的淚水霎時迷蒙了雙眼。

　　 “都是阿娘的好孩子。阿娘若是去了，你們兩個可怎么辦啊？”張韓氏抹著毓瀾眼角的淚水，心生擔憂起來。

　　 “娘，你放心，我和阿虎哥會照顧好自己的。”毓瀾說。

　　 江南三月的深夜異常薄涼，木屋外的冷風呼呼地吹刮著。張韓氏就是在這夜去世的。她臨走時伴著急促的咳嗽，口吐紅血，癱軟在床上，一字一句地將臨終之言交代給了毓瀾和阿虎，并把身上當年和毓瀾爹的定情信物——兩塊青古玉玦分別交給了阿虎和毓瀾，說要他們倆彼此疼惜，彼此照顧。毓瀾和阿虎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痛哭不已，兩人守在張韓氏的床邊，緊緊抱在一起，哭得桃花村的桃花在一夜間紛紛凋零。

　　 “阿虎哥，娘親死了，你可就是我最摯愛的人了。”毓瀾將眼淚縱橫的臉龐搭在阿虎瘦弱的肩膀上，泣聲說道。

　　 “好妹妹。阿娘去了，還有我阿虎在呢。今生今世你就是我阿虎的人了。就算阿虎哥死，我也不會棄你不顧的。”阿虎壓著哭腔，山盟海誓地說。

　　 “阿虎哥，你放心，我長大了一定會掙好多好多錢。不再這樣吃苦受累。”毓瀾堅決地說道。

　　 “嗯。好妹妹，無論天涯海角哥哥都會你一起。只要妹妹能快快樂樂的。”阿虎握緊毓瀾的小手，望著她哭得像個淚人兒的面龐，頓頓地說。

　　 兩人細微的啜泣聲充斥著寒冷孤寂的木屋，疼痛的血流在他們的身體里肆意地流淌，難以訴說的苦楚徘徊在彼此年幼無知的心間，像黑暗中兩只被人忘卻的孤單的流螢，彼此安慰，彼此取暖。

　　 寒風寂寥，冷月無邊。看著倒在自己懷中哭睡過去的毓瀾，阿虎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他恨不得現在已經長大，擁有許多許多的金錢，然后買一座偌大無比的莊園將毓瀾供養起來，再讓阿娘的喪事辦得風風光光的。可是，這一切都是鏡中花，水中月，都是無法實現的夢影。現在家里一貧如洗，哪里還有錢為阿娘發喪。他苦惱了，如同在一攤死水里苦苦掙扎的蝴蝶，無力而為。

　　 按照那時貧窮人家死了人的一貫法子，他們只好賣身為奴，讓有錢人替他們把阿娘的尸體安葬了。于是阿虎和毓瀾第二天一早便替張韓氏收拾好遺容，兩人頭插一根稻草，用黃牛車拉上破席卷著的張韓氏遺體，滿含淚水地出了桃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