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這記錄本,半晌也沒移開目光。直到最后那幾段一連看了三遍,才擱下它,站了起來,朝不間斷在斗室里轉著圈的晨曦喝了聲:“停!再轉都被你轉暈了。你老兄艷福不淺啊!一段作案記錄——茍且之事都讓你描繪成了最圣潔最崇高最浪漫最雅致的事兒。真有你的,可這晨曦詠嘆調的華美樂章,擱我眼前,我真想撕了它嚼碎它——太叫我羨慕得生忌恨了。”
“就是要嫉妒死你。不過我也快死了。幸福得快死了。給你實說了吧,纏綿了那么久,下床時她可真是'愛液柔滑洗凝脂,晨曦扶起嬌無力'的百般柔媚啊。不過,我更多的是心疼她的嬌軀,會不會透支呀?真能承受這么狂野的愛這么激情地撞擊嗎?我雙手捧著低垂的腦袋,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以致她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待我突然意識到,連呼‘亦珠,亦珠’已無人應答。我只好沖出門買下這瓶酒,幾口就灌下小半瓶,然后處理床單,剪下‘牡丹’,攤開本子一通狂寫,寫完又猛灌幾口,直到把自己攪得暈乎乎的,才一頭扎到床上的。”
“你又篡改古詩,明明是‘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叫你給整得比春宮還春宮。別說了,來,還剩小半瓶,我把它干了吧。”說著我就倒舉酒瓶,朝自己嘴里灌,他一把奪過,拿來一杯子,二一添作五,我杯,他瓶,猛地一碰,一飲而盡。我放回杯子時,分明看見杯口被碰了個明顯的缺。
臨走前,我給他下達了美麗的任務——用圓珠筆謄寫‘作案記錄’,復寫兩份,一份密藏我素材庫,一份給‘同案犯’亦珠,原件你自個兒存底。
然而,十多天過去了,晨曦還是無法把‘作案記錄’奉上那美麗的‘同案犯’手中。亦珠竟然從晨曦,也從我們幾個的視野中消失了。
晨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嘴唇和唇邊都結上了一層厚厚的硬殼,火燒火燎的,那樣子,就像一塊被暴烈陽光曬透了的紅磚,澆上一瓢水,會渾身長嘴一個勁地吸溜盡凈。我說你再上火也沒用。用腦子想啊,你瞧她那弱柳扶風的體質,那內出血的淡淡淤痕,該不是住院去了吧。他說要是住院去了,小菊,總該知道吧?可她也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這回不知怎么搞的,之前沒聽她說要去哪兒,到她家連她父母都不在,有天晚上總算她老爸開了門,居然說他也同我們一樣不知情。我讓晨曦別管這么多,一家家醫院、一個個同她有關的地方都找尋個遍,總會找到的。
我進修回來后,被借調到小城建委成教科,不直接教書,而是坐坐辦公室,“學習”、“研究"一番企業成人教育abc什么的,然后跑跑本系統所屬單位,”查驗“、”指導“一下職工教育之類。那天,跑到原公司機關,忙完公事,便到經理辦打聽朱亦珠去向,人家先是含糊其辭,不正面回答,待我出示其上級機關建委的出入證,才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小朱是去北京出差了,公司要申辦國家一級施工企業資質,有好多從沒接觸過的案頭工作要做,她文化高,人又聰明,所以讓她同主任一塊去了。不過,在申報成功以前,可得絕地保密喲。
大家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一周后,亦珠回來了。我們一行去車站迎接,等候好一會兒,她下車了,身邊并沒有什么主任,只有一位五十開外的中年婦女。那是她的媽媽。大家像離散好長一段時間的親人好不容易重逢一樣,一個個地握手、擁抱,小菊更是把這“大小姐“抱起來雙腳離地轉了兩個圈,直到亦珠連呼”暈,暈,暈啊“才放手。可我注意到,輪到同晨曦握手時,亦珠益發清癯的臉上居然是云淡風輕,只是矜持地象征性地用她那柔荑輕輕碰了碰他粗大的手指。
亦珠告訴大家,這次難得的機會,把老媽也捎上一并看看首都,自售車票和旅舍床位票,吃喝就蹭蹭社會主義了。至于主任,因還有些善后事宜,還得單獨留京幾天。為節省開支,我和媽就先回來了。
瞧那神色,我心里一直有些疑慮,這次娘倆赴京,不會是公事,至少不完全是公事。可又不能妄作推斷,當然也沒跟晨曦兄說。
倒是晨曦兄隔三岔五地跟我說,亦珠怎么去一趟北京就完全變了一個人?那個圣潔而狂熱、崇高而浪漫的夜晚好像從來不曾有過,看我的眼光,有時候交我覺得就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聽我說話也心不在焉的。那天我終于把那“記錄”交給她了,可她接是接下了,可淡然得很,就像接一份公函那樣毫無表情。還有,同她說著說著話吧,她往往冷不丁地打斷我的話,說她還有公事要加班,就扔下我獨自走了。這是變心了嗎?你要說她這么快就變心了,打死我也不會相信啊。
我也表示不相信。可事實擺在那里,你的亦珠是否移情別戀我不斷言,可心不在你身上,這倒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喲。其中必有隱情,只能讓時間這位魔術大師慢慢來給你亮底了。
沒成想,這“底”并沒有“慢慢”,而是很快就亮出來了。不過,只是亮給我們幾個,唯獨沒亮給晨曦兄。
“底”是一張病情診斷書,而且是北京協和醫院的診斷書。是小菊拿給我看的。那上面龍飛鳳舞的兩行字,叫我辨認了好大一會兒也沒弄太清楚,小菊說她今天在幫亦珠家里搞衛生,擦拭桌子移開一疊書,無意中看到的這張單子,看到北京協和字樣,不免一驚,聯想到這幾天她老是往市人民醫院跑,我想她一定是患了重病。可到底是什么,這鬼畫符又不認得,只得跑來找你了。
我的火眼金睛終于還是認出來了,不過我情愿我認不出,或者情愿是協和的化驗單弄錯了,張冠李戴了。幾個令人魂飛魄散的大字再潦草也還是難以遁形啊——慢性粒細胞白血病.
這幾個可怖更可惡的大字,像一束集群炸彈轟炸了我們的集體神經,除了茫然不知的晨曦兄。那時候,電視里正在熱播日本電視劇《血疑》,誰都知道白血病就是血癌,就是不治之癥。山口百惠主演的美貌少女不就是因此而香消玉殞的嗎?老天啊,你為什么這樣兇殘,這樣棒殺亦珠這樣一個善良美麗冰清玉潔的女子?我在內心深處幾近瘋狂地質問并咒罵著老天:難道你把她從小折磨到大還不夠嗎?小兒麻痹癥、跛足、體弱、氣喘、下農村干重活、遭色狼覬覦險遭蹂躪、入軍工切斷朦朧的愛、做油漆工備受有害氣體侵擾,好不容易與真愛邂逅重逢共赴愛河,你又要……又要無情地啃噬她的青春、她的生命,還有比生命更珍貴的愛情!你良莠不分誤判亂殺枉作了天!在曠野里,我聲嘶力竭地罵著,小菊、大明倆也跟著破口大罵起來。
然而,慘痛的事實業已鑄成,我們幾個集體罵天也無濟于事。我讓這對戀人首先要把緊口風,先不向晨曦兄透漏分毫,以后讓不讓他知道也得看亦珠怎么決定。眼下的關鍵還得好好勸慰亦珠堅定求生的意志。怎么勸呢?幾個人議來議去,就是一句話,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兒,老天不會跟你作對到底,它會讓你的白血病成為最有希望治愈的一種。
亦珠除了淤痕不斷、頭暈耳鳴,近來還時不時地鼻子出血牙齦出血,渾身無力,有時連出門走一小段路也氣喘吁吁,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挪動很是艱難。在北京時,協和的專家就要她住院治療的,可她非要回家再說,回來了又一推再推,這回病情日漸嚴重,可由不得她了。她父母、單位領導同事,更有我們幾個都不準她再上班硬挺了。就在晨曦兄毫不知情的前提下,我們幾個攙著她上車,住進了小城最好的醫院。
幾個人唯心論般的一番說辭,自然是毫無說服力的。可亦珠聽了,還是開朗地笑了,我發現她即使在病中,即使連面頰上也現出兩處小小的淡淡淤痕了,她的笑,仍然,不,更加美艷迷人了。那是一種何等凄艷何等圣潔何等純粹的美啊!說實在的,平時我們常在一起,也都為她的美貌折服,可從來沒有這樣真切感受到是這樣一種無法用語言文字形容的攝人心魄的凄美。也難怪晨曦兄的”作案記錄”把美的旋律演繹得那般圣潔崇高!
笑過之后,亦珠開言了:“不要緊的。我的病我自己明白。你們知道的,我向來是個樂天派。病來了,就來了吧。既來之則安之。隨它怎么處置我好了。治好了,同你們一道終老天年,固然欣喜不已;治不好,也沒多大遺憾。有父母有同事有石大媽,更有你們這幫朋友,還有曦哥陪我走了這么長一段嘗盡五味卻不乏精彩的人生。我想,這已經是老天厚待我了呀。不過,還得請你們幫我一個大忙,為了完成一出戲,一出也許是我此生第一次也許還是最后一次的戲……”
小菊哭得像個淚人,我和大明哽咽著,極其艱難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又往晨曦的工棚走去。還沒走到他那間門口,就瞥見他高大魁偉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好長好長,投射在我眼前的地上。我一把踩住,吼了聲:”哪里走?“低頭只顧大步流星趕路的晨曦兄才抬眼與我的目光相遇。原來他此行就是要去找我。只見他氣急敗壞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說真有這事,真有這事,這可是鐵證如山了啊。
我接過他的“鐵證”,原來是一張國家建委的稿紙,寫了短短幾句話,大意是有人邀亦珠近期來北京一同觀光名勝,下榻到咱機關招待所,還有親愛的,吻你、幽會這類肉麻的詞。落款是“京都白領”。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心里覺得怪對不住這位仁兄,可也只能配合著把這戲骨抖下去,裝作義憤填膺的樣子,指責亦珠怎么這么能這樣?去了一趟北京,申報企業資質成不成還兩說著呢,卻這么快把自己“申報”到人家獵艷的手中去了。
我問他紙條怎么來的?該不會是別有用心的人故意誣陷吧?他說白天在工地上,大明一臉憤怒卻又神秘兮兮把他叫到一邊,偷偷給他的。還說了是小菊教幼兒班,有兩個漢語拼音的韻母不知怎么讀,去請教亦珠時,亦珠不小心從衣兜里把這紙條掉落地上的。當時也沒發現,當小菊拾起來時,主任派人把亦珠叫過去辦什么事了吧。本不應該看也沒想過要看的,可眼角余光不經意掃到了“吻你”兩個字,就不由得不打量起來,以為又是曦哥的杰作。一看筆跡,根本沒有筆跡,是那種機械打印機打出來的。冒著對閨蜜的大不敬一口氣看完了。一看信紙,再看桌上的空信封,都是“國家建設委員會”字樣。再笨的人都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吧?其實小菊也猶豫了好久,該不該讓曦哥知道。一邊是閨蜜,一邊是恩人,幫誰呢?實在太糾結人了。最后她還是決定幫理不幫親,要不這世上哪還有公理,哪還有純真的愛情?
到了這地步,我就只能違心地說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之類不痛不癢的話,拍拍他的肩,就準備走人了。可他拉住我,非要去馬路對面那家排擋喝喝酒。我說讓我來,喝多少,管夠。那晚上,做賊心虛的我買了兩瓶38度的白酒,一人一瓶對著吹,直到兩人都趴在桌子上,讓老板給轟出去……
盡管萬念俱灰了,可晨曦兄還是時不時打探亦珠的消息,當然渠道還是我們這幾張口。于是有一份份不斷讓他嘆氣不已的“快報”傳至他耳鼓:去北京了。回來不到二十天,又去了。回來一個月。幾乎每天都看到北京來信。準備嫁妝了……
“且慢,”那天他把我們三個叫到一塊,鄭重其事地說,“什么時候的日子?不管怎么樣,我都是他的曦哥。大喜日子,不管是近在咫尺,還是遠在在天涯,我都要去祝賀呀。”
這一下叫三個人頓時傻眼了。這可是那“劇本”里沒有的情節啊。快穿幫了,如何應對?只好支吾著說了句還沒最后定呢,然后各找借口,立馬撒丫子撤。我還沉著一點,他們倆那個慌亂勁兒,用小菊的話來說,一路躲躲閃閃,好像后面還有曦哥跟蹤的影子呢,盡管知道這絕無可能。
其實,那些日子,對應著這些假情報的是,亦珠每況愈下的病情:出血點越來越多,吞咽困難、極度無力,抬臂梳頭也很吃力,然后是無發可梳,一頭秀發讓那些化療藥物快折騰光了,還有行走已成為特別艱難的事,拄拐,坐輪椅,臥床不起……
還有醫療費,雖然是公費醫療,那時候還沒有醫保,原則上無需自付。可大病治療的費用還是有上限的。幾個療程下來,上限完了,再繼續治療務必自己掏腰包。起先瞞著亦珠,她父母傾囊而盡,遠遠不夠;我們幾個也把錢袋翻個精光湊在一起也不過兩個療程的藥費。囊中羞澀應對天文數字治療費的尷尬還是讓精明的亦珠識破了。她果斷地艱難地從被窩里伸出枯柴般的手,指指門外,蹦出兩個字:“回去”。
當然沒有回去。公司和建委兩級組織的募捐為亦珠送來了溫暖,送來了可供她在人世間流連的一段時間。可仍然經不住癌魔對藥物的超強反擊,對金錢的吞噬能力,眼看預存醫療費所剩無幾了,馬上面臨著出院要出院,不出院也要出院的最后關頭了,一筆為數不少的費用打到了醫院賬上。
很快,一個人出現在病房。臉上掛著兩行瑩瑩熱淚,近乎呆滯的目光緩緩從我們幾個臉上移過去,然后鎖定在病床上那雙微微閉著的眼睛上。
小菊不由自主地叫了聲:“曦哥,還是沒能瞞住你。”
晨曦兄連忙在嘴邊豎起食指。然后輕輕的地近乎耳語地說道:“什么都不用說了,我一切都知道了。畢竟你們沒有接受過專業排演訓練。”
“曦哥,你還是來了?”這么熟悉這么親切的語聲,再輕也能把亦珠喚醒,而且還很順當地伸出了一只手“我……我不能讓你為我……為我這么難過,這么……痛不欲生,原諒我……有意對……對你的那……那些傷害……”
晨曦立馬握住那只不止一次被他稱為柔荑的手,極慢極慢地在那些骨節突出的玉指上摩挲著,一顆一顆豆大的淚珠像沒有關緊龍頭的水珠一樣滴下來,滴在曾經的柔荑上。接過小菊遞來的手帕,輕柔擦拭著自己腮邊好亦珠手上的淚水,終于還是泣不成聲:“快別說了,要怪只怪我……太笨,太遲鈍,沒有早早發現你的癥狀……你不知道,幾個月沒見到你了,對于我來說,簡直是幾個世紀啊!我終于重新看到你了,重新跟你在一起了……”
“不要哭了,男子漢大丈夫……還……還沒有我這……弱女子勇……勇敢,我還有……有時間,好想好想……聽你那……晨曦詠嘆調……最……最華美的樂章……”
我輕輕地說了聲:“亦珠,我們先出去,明天再來看你。”
大明開開門,我們三人慢慢走了出去。
身后,響起了晨曦那仍有點哽咽的聲音:
珠珠,剛剛你真的來了嗎?真是用你那柔若無骨潔白無瑕晶瑩剔透的身子同我赤誠相擁共赴愛河了嗎?我分明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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