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山回來,各就各位,抹灰的抹灰,刷漆的刷漆,灰汗交織的泥瓦工服裝和彩花點點的油漆工作服包裹著一個個男男女女,穿梭般地在大樓軀殼里忙碌著。
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亦珠的臉色比以前稍好些了,蒼白雖然還是主打色,可漸漸顯露了一些紅暈。油漆工藝在她手中更是玩轉自如了。下班后同我們雖然還有交往,但過從好像沒以前那么頻繁了。女孩子家的事自然不會冒昧地去打聽,但我想是否與一個熟悉的人有關呢?
還有小菊,原本在床單廠上三班倒的,一是感覺不自由,二是同她這大小姐一樣閨蜜泡在一起的時間少而又少了,嘴里時常抱怨。亦珠不止一次地讓我和大明想想辦法,把她調來公司干油漆工。我是萬事不求人,冶求不上人的,好在大明還有點能量,沒多久給辦成了。這對好姐妹又恢復了幾乎連在一起的影子模式了。小菊雖是半路出家,但也算勤奮好學,一年多下來,基本可以單獨操作了。工藝一熟練,愛說愛笑、打打鬧鬧的瘋丫頭興味就顯露無遺了。打鬧中,漸漸把大明當成了老戲里可以隨意數落的傻乎相公,特別是韶山之行后,就更是不管不顧地要落實“罵是喜歡打是愛”的土著愛情潛規則,就只差大明這呆鳥獻花求愛了。
大明似乎不太上心。晚上還是喜歡跟我泡在一起,看我涂鴉的小說,給我提一些傻乎乎的意見,除了讓我心煩意亂之外,更多的時候還是讓枯燥的寫作平添幾分澀澀的笑料。至于白天,還是在一個工地一個泥灰作業面的干活。
哦,對了,還有晨曦兄。
對于小工來說,抹灰工藝可不像砌筑墻體那么好對付了。特別是打底子,砂漿需求量大,一桶灰漿沒幾下便被瓦工涂抹到墻上。一般只能是一對一,晨曦能量再大,也無法以一對三了。于是乎同隊長一說,重新恢復了一供二,也就是我們原來這組鐵三角。只要不成天抓著那有棱有角梆硬梆硬的紅磚,我的手也不怕磨破了。就這樣,三人同心,其利斷金,晨曦一擔特大號灰桶,我和大明兩把好抹子,足以保證咱鐵三角的工效在全隊處于數一數二的地位。
業余時間,鐵三角卻沒有以前那么“鐵”了。特別是晨曦兄把“飛鏡顧影”的節目更換成顧影梳發后,晚飯后洗滌一番就不見影兒了。大明自作聰明地說,人家都30歲的大男人了,還成日成夜跟我倆這毛頭小子混在一起不成?八成是跟著那些媒婆媒公到近郊同鄉妹子相親出了唄。
我不置可否,一笑了之。心下暗自嘀咕,十有九與那晚我看見的那紙條有關。可我不想點破,一心要靜觀事態的發展,默默祈禱發展得同我預想的一樣。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匆匆過去,轉眼間滿眼風光又一年。
這一年里,也許我的收獲最大。拜一場考試所賜,也仰仗最不會搞關系的晨曦的關系,我搖身一變,從一個泥瓦工變成了一個公司機關管理人員。
考試是那年月常見的職工文化摸底考試,矮子里面逞高子,就我這半瓶子醋,還考了個公司第一呢。不久職工文化補課開始,各單位都是就地取材,教師與學生都取之于職工。選誰當教師,公司方面也有意向從摸底考試中遴選,但也不是絕對看名次,還要看什么,都是心照不宣不言而喻的事吧。在這節骨眼上,晨曦告訴我,他那個把他招到公司的親戚,是宣教科科長,而職工教育就是宣教科的職能之一。我知道他同我一樣,都是打死也不求人的角色,當然沒理他的茬。
可沒多久,一紙公司內部調令到了我們工區,我上調宣教科了。從主任到泥工、小工,都用驚詫莫名的眼光打量著我,好像在說,這小子不顯山不露水的,居然還有這么硬的靠山!以前可真是門縫里看人了。
靠山居然是晨曦,一個農民工。盡管面對我的質問,晨曦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可眸子里游移的光波還是泄露了他平生頭一遭違拗其做人原則的尷尬。
為化解尷尬,更為持續友情,我還住在晨曦一個工棚里,每天去宣教科上班。不幾天就沐猴而冠,以一個初中生的學歷,站在初中文化補課的講臺上;而臺下,坐的都是平均年齡同我相差無幾的“大學生”,想想都很有些搞笑意味。還有搞笑的,前排正中就坐的,居然是小菊和大明這對活寶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隨我要做東慶祝一番了。一個禮拜天,我們5個人又湊到一起。這時候飲食文化在小城漸次鋪開了,不說三步一排擋,五步一酒家,至少不會為找一家對路的店子,像沒頭蒼蠅一樣好半天找不著北了。
在一家檔次還算過得去的小酒家落座,幾個人頻頻碰杯,聲聲叫“干”。白酒、飲料甚至茶水,不拘一格輪番上陣。連亦珠也一掃往日的斯文模樣,紅暈在蒼白臉頰上漾開了好大一團,笑不露齒的她這會兒也露出晶瑩潔白的牙,無邪也無所顧忌地地笑著,端起溫開水加盟到咱這粗人豪飲的行動。朦朦朧朧中,我好像看到她那幾根被石大媽比喻成牙簽的手指升格成了”香扦",而用以代稱胳膊的”香扦”至少成了“筷子“吧。不過,那“裸露的”筷子“上似乎有一兩處青青的淤痕。
我在他們四人調侃嬉笑的聲浪中,飄飄然似乎找到了“隨老師”的感覺,不時地拿腔作調,幽自己一默也幽大伙兒一默:“弟子們,操練起來!今朝舉起手中杯,他日攬月捉鱉歸。韓愈說,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做學問是這樣,喝酒更是這樣。來吧,爽快一點吧!大明你這廝,還不如小菊豪爽,來,小菊,給我灌他,對,對對,灌下去……哦,晨曦兄,林妹妹,你倆可隨意哦。不但不是我的弟子,還是我的老師呢,一個教我古文,一個教我做朦朧詩吧?”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白酒,反正事后他們幾個都說,見過你小子饒舌,可從沒見過這么饒舌過。
沒想到幾個時辰后,輪到從不饒舌的晨曦饒舌了。
那晚,我煞有介事地要來個工地現場辦公。在工棚賊亮的燈光下,在打樁機鏗鏘的伴奏中,在一杯濃茶的滋潤下,儼然教授般批閱著”大學生"的作文。一支紅筆在藍黑色方塊字大陣之上莊嚴地梭巡,偶爾停下來刷刷幾下,點綴些燦若桃花般的詞句。正自得意,忽然有散頁作文飄落我筆下——兩張凸顯深深轍痕的橫格稿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十分娟秀的字跡。沒題目,只有抬頭。抬頭分明就是曦哥”兩個字。
我不由得轉身抬頭一望,晨曦站在我身后,一臉傻笑地盯著那兩張紙。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就是一年多前在你家‘閨房’門口讓你閃電般塞進褲兜里的那一疊紙片吧?晨曦兄啊,我可真佩服自己的淡定勁兒呢,一直忍了這么久,就是不套你的瓷,不提這一壺,倒要看看瓜熟蒂落時,你會不會自己把這一切向我和盤托出。怎么樣?我勝利了吧?當然,首先是你勝利了。呵呵,還有美文供我欣賞還是讓我批閱呀?"
“批,批你個頭呀。我既然把你當成莫逆之交,就不會真等到瓜熟蒂落塵埃落定的那一天才跟你說。今天之所以給你看亦珠給我的信,也還是處在迷迷離離的當口,不知怎么把我這不自信的愛情攻堅戰進行下去。你這小子,外國小說看得多,間接經驗豐富,看完這信,聽我細細饒舌后,給支支招吧。“
我讓他沉默片刻,再開尊口。然后當仁不讓地使用著他方才給我的閱讀權,目光聚焦在似乎芳香四溢的信箋上——
曦哥:
我不得不在這個也許將成為‘最后的時刻’給你寫信了。如果沒有這次招工機會,如果沒有那幾個掌握著知青命運的衣冠禽獸,如果沒有我這般被你們稱為林妹妹再世的容貌,如果沒有這么多如果……我想你是讀不到這封信的,盡管你還是可以從其他渠道讀到我的心聲。
你也在床下聽到支書說了的,公社同意多下個指標讓我們返城,不過最終能不能走成到時還要看……
看什么?這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嗎?有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不就是在這“看看”之后以飽受蹂躪的代價才換回一紙招工錄用通知單或者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嗎?
我曾經想過,與其備受侮辱而返城,不如扎根在咱這山鄉終老天年。可家中父母僅我一個獨生女,每每因擔憂我纖弱的體質不勝重荷而徹夜難眠,人到中年卻早已白發蒼蒼,憔悴得無以復加呀。我也曾想過,得過且過,這一回就不爭那指標了,讓小菊一人走吧。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太天真了,你以為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私下里會這么輕易放過一個正當妙齡相貌姣好的姑娘嗎?即便小菊再厲害再機靈,到頭來恐怕還是難逃一劫。
這幾天大媽和你都為這事輾轉反側,弄得你“紅皮白心”都顧不上了。也正是這顧不上,讓你百無聊賴中走到隊部看看報紙,無意中叫你瞥到一份紅頭文件,就是毛主席回李慶霖那信。回來后幾個人一合計,就出臺了那個帶威懾性質的方案。
你們大家都認為這方案萬無一失了,我還是有些擔心呀:那人面獸心的東西,會不會不喝咱這一壺呢?到底玄乎呀!不過我要是還畏手畏腳,不去趟這趟渾水,也未免太對不起你們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我只得做了一回賊,偷走大媽不常用的那把刻鞋樣的小刀,柳葉一般狹窄的刀身,鋒利的刀刃,擱貼身衣兜里,不礙事,照照鏡子,外面也看不出。必要時,我只能做一回當代的荊軻了。明天一大早我和小菊將悄悄動身,你和大媽就不要送了,照實說了吧,晚飯后我給你們母子倒的那兩杯水里,可下了安眠藥粉的喲。我可不想到時候出現“風蕭蕭兮易水寒,烈女一去兮不復還”的淚崩如雨的場面呀。
曦哥,我給你說這些,既是把你當最信賴的長兄,也是視你為最投契的知己,說句不中聽的話,我如有不測,身后事就全都拜托你了。
當然,對那方案是否能成功實施,我還是有一大半的把握。如果一身清白順利招工,我將視你為永遠的知己。盡管這家軍工廠是高保密級的,日后很難保持聯系,可我終生不會忘記你在生活上、勞作中對我的百般呵護。那活蹦亂跳的魚蝦,那“自動”插上的稻秧、“自動”割下的禾把子,還有那一夜一夜熬干無數次的燈油,都化成無形的文字永遠銘刻在我心里。我更不會忘記,那些個夜晚我們耳鬢廝磨的日子,那一本本”紅皮白心“里的金戈鐵馬、兒女情長,是你別具一格的授業解惑,讓我縱觀歷史,獲益終身。多少次我從你的眼神里讀懂了大觀園里的詩詞歌賦,我們會心一笑,似乎已乘風歸去,向那浩淼的時空。
從你的眼神里,我無數次感觸過一種讓我過電的直擊靈魂的顫栗,憑女孩子的直感,我知道,你是深深地愛上了我,可又不敢吐露半分。而我對你的感覺,到底是不是愛,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還有待時間來檢驗。
不管怎么說,我的生命,我的心靈,與你結下了不解之緣。死,你管我的后事,然后獨飲無盡的憂傷;生,讓我們彼此牽掛。也許,盈盈一水間,默默不得語。也許會天各一方,永無相見之日;也許會不期而遇,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就讓一切隨緣吧。我的淚珠快掉下來了,還是不打濕這薄薄的紙張吧。
這封信我準備藏在這張床我睡的這一邊鋪板的夾縫里。你能不能看到,也聽老天的安排吧。
亦珠即日
老實說,我讀完這封信,也不由自主地走到窗欄旁,拿過洗臉毛巾來擦眼睛。可毛巾往臉盆一扔,我又沖著晨曦嚷起來:”亦珠都好好的,不但活著,還清白著,照樣美麗著,還與你金風玉露了,我還犯得著眼里滴清油嗎?真是作踐!唉,下面該你饒舌了哦,不過嘛,給我說精彩點,別又把好端端的晨曦詠嘆調給我整成催眠曲了噢。”
晨曦朝我眨巴眨巴眼睛,把信箋收好,不緊不慢地開腔了:“你可別亂說什么金風玉露哦。直到如今我還沒和她熱熱乎乎貼到一起過呢。信不信由你,反正也沒按這信上設想的趨勢走,更不像你小子想象的那樣勝利了,離摘勝利果實的那一天還遠著呢。哦,還是從那天早上一起床沒看到那兩個妹子講起吧——
“怎么眼皮這么沉?那天一起來我就發現不對頭,日頭明晃晃地閃進窗欞了,腦袋還略微有點暈。這可是從沒有過的感覺喲。我想這下壞了,準是兩個鬼妹子偷偷走了,這時我老媽也驚叫著四處呼喚:“亦珠,亦珠,小菊,小菊……”
“我讓媽別叫喚了,我這就趕到公社去。一路上我都快把心提到嗓子眼兒了。因為有件事我還一直瞞著她們兩個妹子的。為了讓這事”壇子里捉烏龜,十拿十穩“,除了向公社書記甩出毛老人家致李慶霖的回信這一殺手锏,我還是拗不過老媽,硬著頭皮甩了一顆幾乎要轟炸了我整個人格的糖衣炮彈(同這次跟我那親戚說項,要調你到宣教科不一樣,除了說幾句好話,我沒送他一毛東西),我媽把這些年我家送生豬賣雞蛋的錢都給搭上去了,其中好多一角兩角的毛票呢。我知道她們兩個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特別是亦珠心高氣傲的,萬一對方流露出有人代她們送禮之意,亦珠一怒之下還不知鬧出什么后果來呢。唉,這可如何是好?”
”你這純粹是替古人擔憂。”我忍不住插言了,”受賄者再傻也不會傻到把自己見不得人的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吧。你都給她們雙保險了,還瞎操心什么?看來你還真是個操心的命!唉,別嚕蘇了,這頁書就這么揭過去了吧。我想知道的是,那封信藏在那地方你和大媽當真一直不知道?莫非還是我們一同去你家的那天,亦珠自個兒翻出來的?我說難怪亦珠要看大媽那么迫切?原來是還有重要任務喲!”
“我看老隨你可以轉行寫偵探小說了,多看點《狄公案》,還有外國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是的,你的推理一點也沒錯。這妹子口風緊得很,再加上幾年來,她們這間房子家具的擺設幾乎原封未動,只有我姐姐一家過來時,外甥女在這床上睡睡,沒人翻動鋪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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