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腦瓜子?你肩膀上扛的那圓溜溜的家伙,我看是南瓜,是倭瓜。整這么久才整明白,還是老隨的提示,接近于明顯答案的提示,你這倭瓜腦袋才開竅。”快嘴小菊一逮著機會就喜歡拿大明開涮,涮過,笑過,然后拉開門,朝幾個男子漢攤開一只手,怪模怪樣地說了聲,“請吧,先生們。望著我干什么?本姑娘今晚就睡這里了。”
“且慢。”亦珠拍拍小菊的手臂,輕輕帶攏門,朝我們掠了一眼,然后目光停留在晨曦臉上片刻,才開口說話,“我一直想問曦哥,石大媽的忌日到底是幾月幾日?到時我和小菊去她老人家墳頭上上香。”
晨曦再一次復制了白天的大寫“O”唇,定格半晌才囁嚅著說:“忌日?我媽好好的,哪有忌日?”
我和大明只能當純粹的聽客了,聽他們幾個一番對話解說,才澄清一樁以訛傳訛的誤會——
兩個姑娘招工在省城郊野一家高保密級軍工廠,除了每年一次為期一周的探親假外,幾乎沒有任何與外界聯絡的自由,雙方都無法探訪,甚至連書信問候也不成。
大媽的確時時思念這倆閨女,一雙老眼不知被五更的淚水浸泡過好多回,原來只是耳鬢的幾絲白發,僅僅只是兩三年的光景,就已蔓延到整個頭頂、后腦勺。晨曦只能一個勁地安慰老人:人與人的緣分是天注定的,她們既然同我們家過了這么長一段同甘共苦的日子,就一定會有重逢的時候。您老人家最要緊的是多多保重,好好活著,等著再看到她們的一天吧。
老人就這樣有了信念,有了動力,把牽掛化成堅強活下去的決心。能吃能睡能干活,除了做飯、喂豬,還幫兒子曬曬稻谷,捆捆稻草,干得可歡實著呢。身子骨兒還是當年那么硬朗。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后,這日子過得一天天好,再加上女兒女婿離得也很近,常常過來幫幫老媽干這干那。大媽一興奮,召集兒女女婿開個家庭會,議題就是讓晨曦飛,飛到城市去,一方面是去建筑單位干干小工,爭取學學泥瓦工手藝,好賺點活錢;另一方面也去城里打探打探倆姑娘的消息,雖然不在這個城市,好歹也能通過下放隊上的其他返城知青了解點線索吧。
至于亦珠她們,同樣是思念農村大媽和兄長般的“私塾先生”,可廠里保密級別太高,無法通信聯系,就只能把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性格外露的小菊倒是時不時朝亦珠叫嚷,去他媽的軍工廠,要不咱倆重新殺回稻香灣,我看當一輩子農民也比關在這山溝里做工人強。
當然,性格內斂、心思縝密的亦珠不會做任何回應,曉得這快嘴也只是圖一時痛快,嘴上說說而已,真要是辭去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工作,打死她也不會。亦珠只能是在心頭一遍又一遍地吟誦曦哥教會她的唐人詩句:“悔教夫婿覓封侯”,然后篡改為“悔不當初入軍工”。
用什么來打發下班后漫長的業余時間,以替代對鄉情的思念?亦珠本想繼續讀讀古書寫寫筆記,可手頭無書,身邊無老師,只得作罷。而當時正值四人幫被粉碎后傷痕文學名噪一時,于是乎貪婪地看《班主任》、《傷痕》等小說,看著看著,還是從小說轉向了詩歌,喜歡上了舒婷、顧城等人的朦朧詩,那些平實中帶有一股朦朧,朦朧中卻又充滿一種力量的語言文字,讓亦珠沉溺其中反復玩味。
正當自己在“朦朧”中漸漸產生創作沖動,躍躍欲試一吐心曲的時候,“百萬大裁軍”的前奏號角已吹響,她們所在的這家軍工單位奉命轉向。除了保留一小部分軍工生產項目,僅需為數不多的留守人員外,絕大部分都分流到地方廠礦。就這樣,她們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城市,只是一個在建筑單位當油漆工,一個在床單廠做擋車工。
按說既然已經“恢復自由”了,抽個禮拜天,再請個天把兩天假,去N縣看看石大媽母子和鄉親們,應該不是難事吧。可在一次知青聚會中,不知是聽誰說的,石大媽作古了。真是晴天霹靂!如泉水般從心底深深處涌上來的淚水模糊了她倆的雙眼,連大媽的死因都沒聽明白,好像是說大媽畢竟年紀老了,腿腳不大利索了,那天拿著個棒槌,去村里那口水深過兩人的山塘捶被洗衣,蹲久了起身時雙腿發麻,一個趔趄就栽到水里去了……
辦完喪事后,大媽的兒子(他們可沒說一定是晨曦)終日沉浸在悲痛中,一天天把自己關在家里,抱著一堆發黃的故紙以淚洗面。幾天后出來到自己責任田里干活,幾乎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生龍活虎的后生子成了蔫不拉幾的病貓。再后來,聽說實在扛不住了,把田畝托給姐姐姐夫代耕,打起背包跑到省城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去了吧,唔,好像是。
“還好像是呢?都張冠李戴到黑白不分了。”晨曦原本想耐心聽她們說完這段誤會再解釋的,這當口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打斷道,“不過有一點他們沒傳錯,去年我們鄉的確有一位大媽是這樣死的。可不是我們村呀,更不是我老媽呀。那位大媽也正好有我這樣一個老兒子,悲痛之狀同他們說的也沒多大出入。可就是這一點點差錯,讓你們白白留下這么多淚水。真是以訛傳訛,唐突佳人啊!“
“佳人?佳人可是粗人呢?連這點辨別能力都沒有,合該被人唐突。咳咳咳……只怪這鄉情、鄉愁折磨得我們太苦,以致連一點起碼的思辨功能……咳咳咳……也讓假消息給吞吃了。”小菊拍了拍亦珠的后項窩,亦珠則頻頻敲擊自己的前額,皺著眉頭說,“更叫人遺恨的還在后頭呢,我一時萬念俱灰,以后再也見不到大媽,見你曦哥恐怕也是沒多少希望了。有時也想過,無論怎樣,還是要去村里一趟,向鄉親們打聽打聽,尋到大媽墳前祭拜祭拜,也不失寄托哀思呀。可一想起那傷心欲絕的情景,咳咳咳……我又不免自私了,小菊也一個勁地勸我別去,說就你這體質,悲痛過度還不定出現什么狀況呢?想想也是,死者長已矣,生者猶可追,現如今撥亂反正,三中全會如春風般吹來了全新的氣息,還是過好咳咳咳……每一天吧。”
“‘我的大小姐啊,這時候誤會都消除了,大媽從傳言的迷霧中活過來了,而且還是那般硬朗、結實。該高興才對呀。”小菊一邊用手帕擦拭著亦珠眼角盈盈的淚水,一邊說道,“可你還一個勁地咳咳咳,眼淚珠子還掉個不停。至于嗎?你就別像作詩一樣地吟個不休了,這可不像你平時做的那個什么朦什么詩的味道呀。喂,我說你們幾個男同胞,還愣著干什么?故事也聽完了,誤會也澄清了,還不滾蛋?莫非要本姑娘用掃帚來撲趕不成?”
亦珠揚起手臂,跟我們再見,直到我們走出門外,回頭望去,那手臂還沒放下,轉過身繼續前行,還有她的聲音在追趕著我們的腳步:”說好了哦,曦哥,這個星期天就去看大媽噢!“
出門不遠,三人分手。大明往東,我和晨曦朝西。那時候我喜歡晚上寫點什么貌似于小說的東西,不愿聽老媽嘮叨,盡管工地離家不太遠也不愿住,總喜歡泡在工棚里,自由自在,愛什么時候睡就什么時候睡。晨曦是農民工,自然也是住工棚,剛來時不在一間,一個多月后我讓他搬來我這一間,這樣便于夜里被窩里談古論今。
那一夜,兩人自然又是長擺龍門陣,不過不像以前那樣聊那些死人子事,而是就事論事,還就事論情呢。
一進門,我就宣布一個驚人的發現:晨曦兄的鏡子被盜了。
”你怎么知道?“
“就憑本‘作家’細致的觀察唄。怎么沒看到你飛鏡顧影了呢?”我狡黠地笑笑。
“好了好了,你心里的小九九,你以為我真看不出。你是早就懷疑我那鏡子里有什么秘密吧?然后又發現我今兒個一整天幾乎沒照那鏡子,以致懷疑此事跟見到久違的亦珠姑娘有關吧?好了好了,你也不用彎彎繞了,我就對你和盤托出吧。”
幾個月的接觸,我雖然同晨曦成為了幾乎無話不談的朋友,可從沒涉及到純屬個人隱私的感情問題,此時我突然發現他終于第一次坦然迎接我的目光,不躲不閃。倒是我率先敗下陣來,從對視中移開了目光,轉向墻上一條開拆的灰縫。
“咚咚咚鏘……”難得這仁兄如此活潑的一聲歌吟,讓我把目光移回來。一道炫目的光彩立馬叫我精神為之一振:圓圓的小鏡子,哦,壓根不是鏡子的玻璃出現在我眼前。玻璃片里,是一位扎兩個羊角辮的美女,眼角眉梢都是笑,修長眉毛下一對秋波閃閃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還有兩個若隱若現的酒窩,不知盛著多少快樂和向往……
“這不是亦珠嗎?絕對是當年與你晨曦兄住同一個屋檐下的亦珠,如假包換的亦珠。”
“是啊,就是她。一直藏在你以為是鏡子的這塊小圓玻璃里。這下你不會再把我同《列寧在十月》里的那位衛隊長作對比了吧?不錯,我是飛鏡顧影,可我飛的不是鏡,顧的不是我自己的影,而是她。你的一切疑慮這下子都煙消云散了吧。呵呵。
“你最好別打岔,聽我耐心跟你說說這段情。有一句古話你知道的: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可我要改一字,孰能無情。我承認我是老實憨厚,在女孩子面前往往說不出幾句話,而且越是漂亮妹子,就越不敢隨便搭腔,說兩句話,臉就紅得像豬肝一樣。
“亦珠她們剛開始住我家的時候,可把我囧苦了。你曾經把她們比作黛玉和紫鵑,的確有幾分相似,當初我也是這么在心里比附的。可我是誰呀?一個五大三粗做陽春、手上散發牛糞味的鄉里大老粗,比焦大還不如呀。呆在一起這對比度也太鮮明了吧?
“你不用插言。我知道你想說,又不是讓我相親,瞎緊張什么?可這住同一屋檐下,同天仙般的美女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滋味,也許人家是美不勝收,對我卻是囧不可言呢。我可以在野外大呼“力拔山兮氣蓋世”,擔著幾百斤重擔大步流星奔走不休,我可以在古典小說、詩歌里久久地流連紙美人秀色可餐的風韻,可面對現實中活生生的美妙女子,就成了低頭紅臉的可憐蟲。
“好在人家從來沒有過城里小姐的做派,穿戴打扮都照著咱隊上的姑娘,怎么土氣怎么來。用她的話說,接受再教育就要從穿著打扮開始一點一滴地學。你瞧照片上的羊角辮有好淳樸的鄉野味道吧。當年她就是這么個發型,清早起床三下五去二就把梳妝打扮的事情完成。還有,她和小菊幫老媽灶下燒火時,鍋煙灰涂成個大花臉,黑煙子熏成個淚人兒,你不是聽說了嗎?就這樣,被她們這樣下里巴人村姑化地一折騰,漸漸拉近了兩者的距離。
“以后的接觸就自然多了,在飲食店里你也聽了好幾個故事的,譬如:做賊般做好事暗幫著插田割禾、‘紅皮白心’讀古書差點成標兵、答‘記者’問變為當‘記者’老師、閨房床下躲貓貓、用毛主席的信智救并力保兩姑娘返城,每一個故事,我想都可以存到你素材庫,以后寫小說說不定用得著呢!”
聽他這么一說,我不插嘴都不行了:“那你等著瞧吧,不用多少年你就可以看到一部知青題材的文學名著,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壇獨領風騷的呢!諾貝爾領獎臺上,風風光光站著你的老弟我呢。不過前提是你必須好好演繹出你的羅曼史哦。”
“我不等著瞧,就看你再怎么貧。說你胖,你還真喘上了?再強調一點,我說的不是什么羅曼史,只是一段很不完整的心靈詠嘆調罷了。”
“你叫晨曦,這調子嘛,我看不如就叫晨曦詠嘆調吧。當然,在那年月是不可能完整的,就讓以后的歲月來續完它吧。“
”不跟你油嘴滑舌了,我加快點進度,免得你明早起來臉也沒時間洗,擦一把眼屎,咕嚕一口清水,去食堂買兩個大饅頭,就往工地上跑。剛剛說的那些小故事自然不必重復了,我只是說說當時我的心理感受的緩慢變遷,或者說這番感受是怎么演變成類似詠嘆調一樣的心靈樂曲的吧。
“當年像田螺姑娘一樣暗中幫忙插田割禾時,我心里想的無非是幫幫弱女子渡渡暫時的難關,城里女孩,特別是亦珠那么纖纖瘦瘦、嬌嬌柔柔的,哪吃得消這個?也許潛意識中還有一種為漂亮女孩賣力,很有成就感的心理支撐吧。不過,當亦珠知道后并不領情要去隊部據實匯報時,我這黑臉都快成白臉了。不是驚嚇,而是擔心,一旦全隊人都曉得我如此賣力討好倆城里姑娘,人家會用什么樣的眼神甚至冷言熱語來嘲笑我呢,對于我來說,這遠比刀子割臉皮還難受呀。好在我媽說服了亦珠,才逃過一窘。通過這事,我對這位表面柔弱的女子不愿接受任何施舍的心氣,平添了幾分欽佩。
“至于以后那些事,讓我無形中跟亦珠接觸的距離越來越近,近得我可以看到她酥嫩肌膚上很難看見的淡淡的茸毛,聞到她微微的芳澤,聽到她卻并不均勻的如蘭呼吸,連同心跳的聲音。是那么一種我從沒有感受過的少女氣息,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我好多次都快心醉神迷了,迷失了那個莊稼漢的我,一時間感覺自己成了風流倜儻的賈寶玉,把亦珠當成了嬌柔可愛的林妹妹。特別是閨房床下躲貓貓那短短的幾分鐘,除了靜聽外面的動靜,我內心深處仿佛就是一個舞臺,咚咚煌煌演繹著現代版的才子佳人劇呢,而主角無疑就是我和她。
”多少次我想對她直抒胸臆,可話到嘴邊還是被理智戰勝了這幾乎是天方夜譚的荒誕情感。是啊,兩人在外形、在城鄉背景上幾乎有天壤之別,這怎么可能呢?這不是褻瀆心目中神圣的女皇嗎?我只能把這種從未表露過的單相思深深埋藏在內心世界。
“估計你沒經過這等陣仗:成天同一美女勞動在田間,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且內心對她愛得如癡如醉,卻不能向她吐露半分。那種心靈的煎熬,我想你是無論如何體會不到的吧?”
“哈哈,現在我也有些體會了。說真的,這林妹妹同我也很聊得來。我這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呢。你要是真放棄的話,我可使出渾身解數來,打一場愛情攻堅戰嘍。”
“別說笑了。我的詠嘆調也該畫個休止符了。她們走了,離別前,她擁抱了我的老媽,也同我久久地握了手,然后落落大方地給了我一張照片,就是這張扎羊角辮的。說是給我們母子倆的留念。
“留念,從此就同我如影隨形。以前那種煎熬隨著她的離去,按說也漸漸淡化。可我總覺得煎熬猶在,只是換了一個形式而已,從一個活生生的人,換成了一張平面的照片。可如果沒有這張照片,我不敢想象她離去直到如今再到遙遠的未來,我的日子怎么打發……哦,怎么不聽見你的回應了?”
回應他的是我漸漸加大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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