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腳手架上的大鍋飯沒那么好吃了。雖說還沒有完全打破,可也讓改革的春風吹得不那么逍遙自在了。雖沒有一步到位搞多勞多得的計件工資制,可也舶來了計時工資加超產獎的分配機制。
其時,我同晨曦儼然一對油鹽罐子,搭檔在一塊,干活聊天兩不誤,有時還心血來潮,教晨曦幾招瓦刀砌墻的手面功夫,我忘了自己學徒時的窘相,老是笑話晨曦笨手笨腳的樣子。可不到十天半月,這大笨熊不知怎么變戲法一樣地心靈手巧,做出來的活計幾乎不比師傅我遜色多少了。得瑟,再加上略有點忙活,硬是讓這家伙連紅樓詩詞都少看少背好幾首了,只是那飛鏡顧影還是不帶減量的。當小工把我這“正工“的活也干了一部分,我就只有大部分時間坐在架上或者干脆坐在工棚的床上看閑書,看《約翰·克里斯多夫》之類翻譯小說的份兒咯。
就這樣,每天干就大干一陣,歇下來就不問信,大有把竹架板坐穿的架勢。可這“超產獎”一橫空出世,我們也同大家伙兒一樣坐不住了,心思都往錢眼里轉,攢勁干吧,多干一點,超產了,每月多拿八塊十塊獎金,打平伙打牙祭就不會畏手畏腳了,以前那個領到工資只夠逞三天英雄然后蔫雞子一樣度日的時代就會一去不復返了。
老實說,起先我也沒能免俗,躍躍欲試為超產獎而戰。至于晨曦,這回找到隊長主動請纓,不跟老隨一個人干了,要多供一人的料。于是就有紀大明加盟進來,同我們結合成一個三人組了。
風風火火地干了幾天,每天工作量是原來的兩倍還多。照這樣下去,月底一評定,我們組每人拿十元的超產獎是鐵板上釘釘,篤定的了。可我的手,我的手啊!由于每天要砌筑一千多塊磚,高頻率地接觸粘有砂粒的濕漉漉的紅磚,十個指頭都不同程度帶花了,盡管戴上手套,不到一天,紗手套手指部分就磨穿了,很快就有斑斑血漬模糊疊印在手套上、墻體上,真是血染的風采呀。
我沒有對越自衛還擊戰的英雄那么偉大,一點也不為自己無意間克隆這“血染的風采”而驕傲,去他媽的超產獎吧!還是像以前一樣,拿著撐不壞也餓不死的基本工資愛干不干的多好。可一看晨曦,指頭厚厚的硬繭哪會在乎磚頭灰漿的侵蝕?勁鼓鼓的,興沖沖的,一副余勇可賈的樣子,恨不得一人供三人的料。至于大明,雖沒晨曦這般粗獷,卻不知為何也沒有我這般“風采”,只有左手兩個指頭磨破了一點螺紋,一絲絲幾乎看不見的血漬,纏上膠布就沒事了。
我不管這么多,先請了兩天病假,然后毅然退出了三人組。晨曦可不愿落下我,自告奮勇在重組的三人組之外再多供我一人的料。當然,重走老路的我同他們相比,充其量也就能用半個人的料。
在我“病休”的那兩天,晨曦也請了一天假回去了一趟。再來工地,帶來了好幾件行頭——幾對特制的能裝50塊紅磚的磚夾子、兩擔特大號木桶。桶璧外邊都寫著一個紅紅的“晨”字。
就這樣,工地上每天都有個薛仁貴似的大力士,用一副鐵肩挑著常人只會嘖嘖稱羨卻無法效仿的磚、灰重擔,穿行往返著。一人供三人半的料,還有余暇飛鏡顧影,顧影之后,居然跑到我的作業面,裝出一副可憐相:“行行好吧,老隨。一向沒拿瓦刀了,你好歹讓我砌幾皮磚,過過癮哦。”
其實,他的一番良苦用心我清楚得很,擔心我手指未復原,要幫我,卻又要給足我面子。
我故意擺譜:這個嘛,不是不可以,不過,我倆做個交易,互換一會兒家伙,你給我鏡子,我給你瓦刀。
交易沒成,我瓦刀讓他拿去了,他支支吾吾搪塞了好一會,到頭來“鏡子”還是沒拿出來。這不得不叫我懷疑這“鏡子”未必是實打實的單打一的鏡子。反正幾個月了,看他飛鏡顧影不下兩三百回了,可從來沒看清是個啥模樣,其中必有隱情。可到底是什么呢?盡管我很想弄清這懸念,但還是本著尊重別人隱私的心理,不和他霸王硬上弓了。再說,憑他的身胚子和體力,即便真“上弓”,也鐵定得不了手的。
俗說話有錢能買鬼推磨,那年月只需一點點物質刺激、獎金刺激,房屋的主體結構就一個勁地瘋長起來了。這不,晨曦剛來時還剛剛打完基礎,在建正負零以上第1層,不到3個月吧,一幢5層的辦公樓主體就封頂了,接下來內外粉刷、門窗油漆、水電安裝……各工種成龍配套交叉作業,敲敲打打,打底上漆,忙得有聲有色起來了。
亦珠就是在這么個立體交叉有聲有色的作業氛圍里,以女油漆工的颯爽英姿,再度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她是前兩天晚上從Y縣工地回來,昨日歇了一天,今天就被派到辦公樓工地干活,首先當然是著手門窗油漆前打磨、刮膩子之類工序吧。
不用說,幾個老伙計一見面就是一番林妹妹長林妹妹短地說說笑笑。誰知道一聽“林妹妹”,剛剛例行過飛鏡顧影、手頭正欲從兜里拔出《葬花詞》來進入角色的晨曦老兄居然把小冊子隨意擱一窗臺上,竭力睜大著怎么也大不起來的眸子,看似茫然實則并不茫然地跟進著我們的目光搜尋“林妹妹”。
這不搜尋不打緊,一搜尋立馬撞出電石火花了。我和大明莫名其妙僵在一邊,見證一個戲劇性鏡頭的定格:一個眉清目秀、弱柳扶風的城里姑娘和一個外形粗壯、土氣十足的鄉下漢子竟然戲劇般地在一間正待內粉刷的房子里對上了眼。我分明看見,晨曦這家伙嘴巴給套成個“O”型,老半天也沒解套。
“曦哥——,怎么會是你?”
“啊呀,是亦珠啊,快兩年……兩年沒見面了吧?還能見到你,真沒想到,沒想到啊!”說完仍張開嘴,“O”型依舊。
大明這小子在我耳邊輕輕嘀咕道:“奇了怪了,焦大遇上了林妹妹!可也犯不著這般驚奇吧?”
我同樣用耳語回了他一句:“接下來你會發現,驚奇有理由。”
果然,兩人一番解釋,很快解套了晨曦的“O”型和我們的驚奇——
亦珠也同我和大明一樣,作為知青下放過,下放在晨曦他們隊上,而且就住在他們家。一同住進去的還有小菊這跟班。將近兩年地繡地球,這粗使丫頭倒沒什么,而患過小兒麻痹癥自幼體質羸弱的亦珠,要不是多虧石大媽和曦哥的關照,還不知如何從風風雨雨里熬出來呢?
那天下班后,亦珠做東,主客當然是在鄉里關照過她的曦哥,作陪的自然少不了我和大明這哼哈二將,還有在小城一家床單廠做擋車工的小菊。
姑娘們一人一小瓶汽水,三個男子漢開了一大瓶德山大曲,那時的國營飲食店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佳肴,就一個醋溜鯉魚,一盤白切肉,一碗鱔絲燒黃瓜,然后就是炸辣椒和好幾個葉子菜。可大家伙兒就著這些大路菜,喝酒喝飲料,聊起當年知青生活這本經,不曉得有好投入,其中雖不乏唏噓慨嘆,但更多的還是對那些個野趣的回味。
閑扯了一通,話題終于被我扳回了主航道:“話休煩絮,說說當年在曦哥家打成一片親如一家的事兒吧。不如你們三個當事人從實招來吧?”
亦珠、小菊和晨曦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倒是小菊快人快語:“沒我什么事噢。雖然我也很感謝曦哥和石大媽的多方關照,保證沒齒不忘,可畢竟只是托林妹妹的福啊!”
我點將了:“你個快嘴,那么你就以參與者兼旁觀者的身份,先說吧,他們倆作補充。”
大明不干了,非要晨曦先說不可。
一番爭執,還是小菊開了個頭,后來你一句我一句,也不記得誰誰誰說了那些故事,提供了哪些細節,反正我事后一回顧,籠統整理出來,就是下面這支鄉村生活詠嘆調吧——
照身體情況來看,亦珠實在不應該下鄉插隊。一是小兒麻痹的后遺癥,弄得左腿比右腿短了一點點,可就是這一點點,讓她弱柳扶風的優美走姿微微變形,再平的路也覺得不平。二是脾胃不大好,紅薯土豆南瓜等瓜菜代,即便只有常人一半的量進入體內,便能生翻江倒海之能量。而那時全米飯在城里居民鍋里是絕對的稀罕物,不逢年過節,休想出現。這樣一來,攝入量太少,人就益發清瘦纖弱,漸漸地就把一個“林妹妹”的形象加上點現代元素,無意中給演繹出來了。
關于她屬不屬下放之列,執掌學生分配大權的學校工宣隊有兩種完全相左的意見。亦珠身子雖弱,可心比天高,跑到工宣隊辦公室,搶過筆來,在墨跡未干的下放學生名單上,堂堂正正寫上“朱亦珠”三個大字。
就這樣和七八個同學一道來到了N縣靠近韶山的一個村莊,她和小菊分到了晨曦家里。
隊長還算通情達理,接回知青,先讓他們歇兩天,熟悉熟悉情況再出農業工。
可亦珠她倆一天也沒歇,一進家門就纏著石大媽問長問短,幫著喂豬喂雞,拿起火叉子夾著毛柴、稻草燒火煮茶煮豬食,黑煙兇猛地竄上來,直弄得眼淚珠子像斷線一般地順著沾了不少鍋煙灰的臉頰流個不停……
大媽對這兩個妹子特別是亦珠可是打心眼里喜愛得不得了。一個勁地說這妹子何事咯樣細津津的,像根香簽子一樣?聽小菊那么一說,老人心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來想去,想出一招:從吃稀飯開始,慢慢加稠,直到吃軟飯、硬飯,保準能把腸胃調理好。
于是大媽就巧為無菜之炊,想方設法弄些香芹、薺菜拌入慢火熬成的稀粥,為她養胃;大熱天,晨曦頂著正午火辣辣的日頭,去港汊田頭摸小魚小蝦,翻泥鰍鱔魚給倆知青改善生活。
母子倆還多次同隊長套近乎,軟磨硬纏地讓隊里安排些輕松活計給亦珠。春插雙搶大忙季節,實在安排不過來,石曦就利用大中午或者有月亮的夜晚,近乎躡手躡腳、鬼鬼祟祟的,像做壞事一樣地做好事——來到分給她或者她們的田頭,或栽種秧苗,或揮鐮割禾,反正手腳麻利,活兒嫻熟,個把兩個時辰拿下一大片,夠她們半天的工作量。
起先,亦珠無論如何不肯接受這恩賜,要跑去跟隊長澄清這是晨曦哥的杰作,工分要記他名下云云。大媽一把按住:“珠妹子啊,你這不是為他請功,倒是害他呀。人家會說他為一兩個知青妹子獻殷勤,準沒安好心呀。再說,你讓他多做點田里功夫,他還舒坦些,省得他沒完沒了地看那些死人子的書。都死了幾百上千年了,留下的那些書里還出得黃金般的稻谷?曦伢子干這些活熟門熟路,曬點太陽曬點月亮沒事的,反正早就是雷公一樣烏黑烏黑的了,不差這點曬。”
大媽這么一說,只好違心的領受這高工效帶來的高工分了。不過,也正好刺激了亦珠發狠苦練插秧割禾等手面功夫的好勝心。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個農忙季節下來,早已練成“快槍手”了,而跟班小菊總是慢那么一點點,不過,論挑擔子、踩打稻機,亦珠就不是對手嘍。
第二年,晨曦的殷勤可就沒處獻了。不過,又有新的使命落在他肩上。令他做夢也沒想過的是,城里來的知識青年居然要拜他這個鄉巴佬做老師,不是當年最風行的做陽春的田間老師,而是那種……怎么說呢?就是石大媽所說的那種死了幾百上千年的老夫子們留下來的書,有人要讓晨曦教那種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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