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一塊浸滿水的墨緞，水滴下來，落到眼睛里，冰冷刺痛。

　　身上又濕又冷，飄散在空中的霧氣，是我呼出的熱氣，如此絲薄，瞬時消亡于冷雨中，好像一點點帶走了我身上的溫度。右臂已不能移動，左臂一動亦是一樣的，我望著葉尖圍攏的一圈夜空，周身沉浸在濃烈的感傷中，絕望，無奈，以及悲痛。

　　今后我該怎么辦？

　　于梅山醒來之前的一切，我都不記得。那些像是封鎖在一個僅有我知道的盒子中的記憶，都平白消失了。甚至我都不記得該去哪里尋找那個我親手埋藏的地方。

　　突然腦中靈光閃現，我一把抬起左臂，疼痛中輕輕移動著左手，翻找衣服上的所有能藏東西的口袋，然而，除了失望，沒有，什么都沒有。我不禁苦笑，傷都替我治了，衣服也幫我換了，木節怎能還會在我身上？

　　沒有木節便無法通知清遠閣，即便有了又能怎樣？我知道用木節聯絡清遠閣的方法嗎？如若肅平真的在南相手中，以清遠閣的關系，定能查得出肅平下落。即便沒有肅平這個副閣主掌舵，閣主應該也會現身掌握大局的罷。

　　肺部的咳喘，迫得我不得不大口吸著氣。好不容易坐起來，方才積攢的力氣也用盡了。

　　況且，這么急著帶我去云都，或許是因為肅平并不在南相手上。或許他們見到我與肅平在一起，便想著以我來脅迫肅平。不管怎樣，我都不能讓自己落到他們手上。

　　右臂新增的劍傷，疼痛格外厲害，隨著陰風漸漸滲入骨去。胸口，肩膀，兩臂，大腿，密密麻麻，疼痛開始磨滅我的意志，隨之而來的疲累越發強烈。天色已黑，如若找不到村戶投宿，在此淋一夜雨，怕是會澆出病來。

　　用力從衣角扯下一條布條用牙咬住一頭，左手扯著另一頭，在右臂傷口上纏了幾圈系緊，打結。我既然活下來，便沒有輕易死去的借口。

　　眼下，我沒有盤纏，又重傷在身，想要回梅山，怕是沒走多遠，便會死在路上。

　　又積攢了些力氣，掰開面前的蒿草，我搖搖晃晃走出去。

　　雨仍在下。

　　我真的迷了路，眼前除了望不到頭的蒿草，以及頭上的那片墨色夜空，便再也看不到旁物。除去不停歇的雨聲，蟲鳴，以及我踩在腳下的蒿草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好似再聽不到旁的。

　　沿著一個隨意選定的方向前行，茫然。眼前能夠看到的除了繁密的草葉，便是頭上那墨黑的天空。手臂的疼痛漸漸麻木，我好似走了一個時辰，腿腳便已腫脹，疲乏不堪。

　　好在終還是讓我找到了路。眼前突然的一片空曠，一條泥濘道路橫穿而過，其上兩條三寸深的車轍，分外惹眼。

　　天已黑透，我的心情卻是久違晴朗，我又看到了希望。順著車轍定能找到村子，即便要多費些功夫，也能找到些散落村戶的。我猜他們要去云都定會熟悉路途。即便下雨陰霾，我跳車時應是下午時分，晚上他們應不會走夜路，那么前方必定有村落供他們落腳。看那地上馬蹄留下的腳印，前深后淺且卷起泥花，應是向著我右側的方向前行。

　　選定方向，我便深一腳淺一腳，托著身子前進。她走了，我在后面即使走的是同一條路，以我的速度也是追不上她的，除非她刻意等我。不過，這種情形微乎其微，大晚上的車馬勞頓，在外淋雨，不可能。

　　肅平還在等著我，我必須讓自己好起來，否則看著眼前的綿延無邊的蒿草與小路，我會瘋掉。

　　現在的我，若是遇上沖出路來的猛獸，定會葬身獸口。想象著會有怎樣的猛獸出現呢？會是一只猛虎，還是一群野狼？傷口依舊滲血，身邊的腥蒿之氣或許是將血腥掩住，走了許久也沒見一只活物。

　　亦或許是下雨的緣故，連猛獸也不愿出來淋雨。腹中饑餓焦灼，自我醒來便未曾進過食，方才的奔逃已將我的體力消耗貽盡，可放眼望去，去哪里尋吃的？低聲安慰著自己，總會有的。我只得將意念放到腳上，想想那些苦行修佛之人，或許會同我一般難受，體膚之苦，他們能忍，我為何不能忍？

　　走著走著，漸覺苦中作樂未嘗不是件好事，種種紛擾不過過眼煙云，人死便什么都放下了，能帶走的不過是自己的靈魂罷。苦痛亦是稍縱即逝。

　　先前的憤怒痛苦，急迫緊張已不復存在。饑渴一撥強似一撥。現下我竟漸以忘卻饑渴，傷痛，煩惱，疲憊，心中平靜如沉砂越積越厚，越來越平坦，充實溢滿周身。

　　死，又何懼？

　　周而復始，循環往復，終歸自然。

　　小道旁一間挨一間的土坯房，泥墻坯支出來些許暗黃的草渣滓。柔軟的泥土漫上腳面，即便是一深腳一淺腳，我心中的那抹安寧與快樂是無法言說的。村口那棵繁茂的榆樹，濃密的枝葉被風吹雨打的唰唰作響。手扶著迸裂濕潤的樹干，粗糙的質感摩挲于指尖，是那般真實。遙見兩條深深的車轍緩緩爬上我面前的小道，漠入村落里不知哪家門戶。

　　避開，特意擇了一條偏僻的小路。黑暗之中的那座小院尚點著燈，踉踉蹌蹌走過去，撞到了籬笆之間橫起的欄桿上。淋了雨的木頭，一股潮濕氣味撲鼻而來，我卻如聞甘草般甘甜欣喜。身子已力竭不受控制向前撲去，眩暈，漸漸強烈的頭痛，還有黑暗將我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