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如果她就是當年的曼君

　　徐美君一直都不聲不響地低頭聽著，倒也并不因為池劍英這一番直言不諱的表白而產生什么反感。這當兒，她突然抬起頭來朝池劍英狠狠地瞥了一眼，臉色很快又變了，神情態度顯得很是緊張和不安。

　　胸有城府的池劍英當然不會放過徐美君在這關鍵時刻的任何反應。他立即從徐美君的反應中受到了很大的鼓舞．正是她那狠狠的一瞥，證實了他原來的看法是完全正確的——她特別關注的便是由束紉春帶來的自慧。她的一切不快和乖戾態度肯定都是由此引起的。

　　“其實，我早就想老老實實地對你說清楚了，我始終認為束紉春的這種做法是不足取的。”池劍英為了想讓徐美君看出他說話的至誠態度，不得不又把身子往房間里移了半步。“也許束紉春不失為一個熱心人，但她根本不了解我對這類問題的態度，我決不想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談論能不能結為配偶的問題。那天我到束紉春家里去，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想弄清楚束紉春究竟對你說了些什么。因為我發現……是啊，如果那天我事先知道是這么一回事，我就決不會到她家里去的！去了，結果發生了這么一場誤會，我甚至覺得有點對不起那個白慧呢。再加束紉春的丈夫硬是拖住了我，非得請我吃晚飯不可。可我心里真是暗暗地叫苦不迭。不過臨走之前，我還是正式謝絕了束紉春的好意。你還記得起來吧，那天我回家以后就和小曼一起到你床邊來看了你幾次，我多么想早點向你說清楚這場誤會啊，可是……”

　　池劍英說到這兒，臉上的笑意已經漸漸消失，嗓門也變得有點發啞了。因為他已經真正觸動了自己的感情。說實話，對于他這么一個抱有赤誠之心的人來說，徐美君這些天來對他采取的回避態度，未免太冷酷無情。這對他也無異于是一種精神折磨啊。如今他幾乎把自己心里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傾吐了出來，忍不住有點激動。

　　徐美君的頭越垂越低了。她不住地擺弄著睡衣的下擺，不說—個字，也不抬—次頭。

　　池劍英見她還不肯對他作出相應的表示，突然一轉身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去了，緊接著又急急地返身來到了原處。他探身向前，把一張折成了三角形的紙條塞到了她的手里。

　　“干嗎啊？這是什么？”徐美君顯然被他嚇了一大跳。

　　“小曼臨走時留下了這張字條，她讓我非得今天晚上就拿給你看不可。我已經看過這張字條，這小家伙實在太，太……太孩子氣了！”池劍英自我解嘲地笑著說。

　　徐美君急急打開了這張紙條。

　　池劍英不會忘記那紙條上寫著的每一個字。他更加留神地注視著徐美君臉上的表情。隨著徐美君的視線的移動，他默默地背誦著小曼在紙條上寫的話：

　　“大姨媽，我沒征得你的同意就去參加夏令營，一百個對不起你！不過我對你沒有一點壞心思，可以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證！

　　“爸爸這些天來太受罪了，成天都悶在家里，你該注意到他每天晚上等你回來后都到你房間里去向你問好吧，可你為什么總是一進屋就熄燈睡覺？

　　“我可不怕你生氣，我得說，你的脾氣有點兒怪，比古代的公主還高傲！

　　“別的—切都讓爸爸自己對你說吧——反正他有說的自由，你愛不愛聽也有你的自由！爸爸說我年紀還小，說我還什么還不懂，我可不承認達一點。我早就看出你們兩個心里想的是什么，可別想瞞過我啊！這有什么不好呢？太好了！何必還要這樣自己折磨自己呢！

　　“大姨媽，請你相信我吧，我是愛你的，我更要像愛我自己的親生媽媽一樣愛你！再見，大姨媽!等我從夏令營回來以后，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更加幸福和溫暖的新家!

　　永遠也離不開你的，小曼”

　　徐美君剛開始看字條的時候，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但這絲笑意很快就隱退了。她一邊看信，一邊時時轉開臉去低頭沉思著些什么。

　　她好不容易看完了這張字條，突然抬起頭來對著池劍英翕勸著嘴唇，想說什么話了。結果她什么話也沒有說成，猛地一轉身就撲倒在床上，不住地聳動著肩膀哭了。她雖屬在無聲地抽泣，但比大聲的號啕還更讓人見了傷心。

　　池劍英記得，大概是在十六年前的一個星期六晚上，他一個人留在學生寢室里記日記。曼君悄悄溜進門來，堅持要看他的日記。他只好讓她看了。曼君看完了他當天的日記以后，便捧著日記本把臉埋在他的枕頭上悄悄哭了。當時他和曼君之間的秘密友誼雖已有了好長時間，但正式的愛情關系還未明確，向他偷偷表

　　示好感的女同學還不止一個兩個。正是曼君這一陣無聲的抽泣，使他們雙方的感情得到了最充分、最全面、最徹底的交流，相互之間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對方……

　　因而，此刻他完全相信他終于在徐美君身上重新獲得了人生所必需的愛情了。他的眼眶里也禁不住噙滿了熱淚，心里頓然涌上了一陣難言的幸福感。

　　他像十六年以前對待曼君那樣，走上前去撫慰著徐美君了。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他還有多少知心話要對她說啊！其中當然包括他那個由形勢所迫而不得不采取緊急措施的結婚計劃。他認為他可以用毫無戒心的態度和徐美君說話了，就像他當年和曼君共商一生命運時那樣。

　　是啊，如果徐美君就是當年的曼君，或者徐美君還像當年的曼君一樣年輕，不曾經歷過這么多年的獨身生活，因而不曾由此而造成她那根深蒂固的病態自尊心，那么，我們的故事也許就該到此為止，可以在這兒寫出一個皆大歡喜的圓滿句號來了。但問題就在于徐美君畢竟在她自己的生活道路上走得太久了，心理狀態和行動舉止都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一時之間就無法適應她如今所遭遇到的這一切。其實她當時流的的確是激動的淚水，幸福的淚水。她多么愿意接受池劍英這百般溫存的撫慰啊！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突然產生了一股類似自我譴責的羞恥感，仿佛覺得她這樣做就會喪盡自己的尊嚴和人格似的。她那作繭自縛式的變態心理又在她頭腦里占了上風，一下子就從池劍英的懷抱中使勁掙出了身子，毫不留情地把池劍英一把推得遠遠的。

　　池劍英怔住了。他遠遠地站著，既尷尬，又不安，很有點手足無措了。

　　幸而，徐美君一見池劍英這么一副無地自容的模樣，心就軟了。她可不想使他過分的難堪。她懂锝，他是真心實意地愛上了自己的。她對他也一樣。他剛才的舉動不能和當年石鳥的做法相提并論。

　　池劍英猶豫著，似乎想對她陪不是了。她連忙搶在他前頭小聲說：

　　“請你別介意。這會兒我只想一個人待著……我心里很亂……你也應該快點吃晚飯了，別把胃餓壞了……你放心，明天我不會再到學校里去了……”

　　她的話多少使池劍英得到了一點安慰，雖說他臉上的笑容還顯得很勉強。他不再說什么，匆匆向她道了別，便到衛生間里洗澡去了。

　　池劍英一走，徐美君趕緊把房門上的四不靈鎖輕輕鎖上了。她又立即擰熄了電燈，卻一直不想睡覺。她的心情的確很亂，一直都在側耳傾聽著池劍英的動靜。

　　她聽見他洗完澡進了他的小房間，斷定他沒有心情再去吃晚飯。夜已經很深，她也始終聽不到往日總能從隔墻傳來的打鼾聲。她似乎覺得走廊上曾有幾次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但又疑心可能是自己的錯覺。不過，她猛然想起她忘了擰上四不靈鎖的保險。她疑心小曼會不會把門房鑰匙留給他呢？

　　這一想，她就越發心亂如麻，神魂不定了。好幾次她想悄悄起身去擰上四不靈鎖的保險，卻都沒有付諸行動。她聽著，默不出聲地聽著。聽到后來還是聽不出什么結果來，心里便自然而熱地涌起一陣似有所失的孤寂感。這陣突如其來的孤寂感又喚醒了她那一度消失的自尊心——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心灰意懶地閉上雙眼，去尋求她的夢境去了……

　　實際上，當天晚上池劍英也久久不想入睡，反復思量著徐美君對他的態度。小曼留下的房門鑰匙也的確放在他的枕頭邊上，不過他是一個很有理智的人，從剛才徐美君那凜然不可侵犯的嚴正態度中，他已經得出了一個結論：必須加倍小心地尊重她的尊嚴和人格，決不能像對待當年的曼君那樣去對待她。

　　池劍英在愛情生活上雖是一個過來人，但他畢竟沒有和上了年紀的未婚女子談過戀愛。他只是看到徐美君態度中嚴正的一面，沒看到她隱藏在嚴正態度后頭的矛盾心理。他萬萬不曾料到，正因為他想加倍小心地尊重徐美君的尊嚴和人格，反而又在另一方面把她的自尊心給傷害了。

　　我們不能忘記一句老話：錯過了結婚年齡的獨身女子總是比婚后失偶的獨身女子更難成為有情的眷屬，那的確是很有道理的。她們身上具有的那種病態的自尊心實在太可怕了。你想對她坦率和熱悄一點嗎？她會責怪你不尊重她的尊嚴和人格；你想尊重她的尊嚴和人格嗎？她又會暗暗怨恨你缺少應有的坦率精神和她所期待的熱情。兩者都很容易傷害她的自尊心。而她們在男人們面前時時處處都保持著的這種自尊心，又早就被她們視為人生的至寶——失去了它，也就失去她們最值得自傲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