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么仰躺在床上，房里關(guān)了燈，我卻依舊睜著眼，然而深愛著的精致的裝飾物我一樣都看不見。就這么對著一片望不到底摸不見盡頭的漆黑，我的腦海中盡浮現(xiàn)起先前的一幕幕。

　　談話的結(jié)果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以為在我說我再也不會是她的朋友再也不會跟她共同進(jìn)退的下一秒，按照葉琳那種敢愛敢恨的性格絕對是立馬指著我的鼻子瘋狂地罵出“施瑯你個混蛋”諸如此類的話，甚至于惡狠狠地贈與我一個響亮的耳光。但事實(shí)并非如此，我們兩個人都相當(dāng)鎮(zhèn)定，她也只是在聽到之后定了一下，眼角沒有閃亮的淚花，同時接下來她便恢復(fù)往初的自如。而我，也沒有自己預(yù)料之中的那種不舍與悲戚，胸前沒有窒息感，腦子里更沒有任何挽留的想法，嘴巴甚至按照先前的預(yù)演排練無比順利地把那帶著利刃鋒芒的字詞吐了出口，很自然很流暢，順利得不可思議。我覺得我自己足夠殘忍，然而我卻似乎依然看不見那個倔強(qiáng)的葉琳被我傷得遍體凌傷的模樣。

　　現(xiàn)在我是高三，我跟葉琳認(rèn)識的時間，不到三年。我自以為我已經(jīng)完全投入這份看似比金堅(jiān)比玉固的深刻友情之中，因?yàn)槲覀冎辽僖黄鹱哌^了兩年多的時間，經(jīng)歷了許多我未曾想象過的事。但事實(shí)上似乎我并非如此。我還是跟以往的十幾年一模一樣，還是跟對待以往的每一個人一樣，我可以輕易進(jìn)入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世界，把自己融入其中，但與此同時，我也能夠隨時抽身。

　　所謂不去愛，就不會有恨。因此我可以輕易踏入，但不會輕易投入。

　　我記得我們初始時輕輕松松地相遇，爾后愜意地相處著，在我賺得一陣歡笑后，最終是決定絲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這種不負(fù)責(zé)任的行為簡直像一片任性到底的烏云，根本不管帶來的暴風(fēng)雨會給人引來怎么樣的傷害。用這樣令人發(fā)笑的比喻自喻，聽上去倒跟我百分百相符。

　　葉琳說過，看不懂我這個人。我也可以說，我也根本沒能耐看懂葉琳這個人。我們兩人早過了十四五歲的懵懂年紀(jì)，誰都看得清現(xiàn)實(shí)的殘酷無情，誰都知道夢想這樣?xùn)|西不是輕易就能夠追逐得到的。我不會也不習(xí)慣把夢想掛在嘴邊，我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于是便埋頭去做（我承認(rèn)有時我是努力給別人看，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做出來的成績就算不太好自己的心里也多多少少會覺得有些安慰感，稍微得到別人的贊賞會更添我的滿足感；與我不同，葉琳的計劃始終比我周全得多，至少她不會像我，只在腦子里粗糙地列好計劃，至于什么時候會記起這些條條框框，根本無答案可循；她努力，但絕對不像我會做給別人看，做出來的成績不理想，她總歸內(nèi)疚，但不完全遮掩，在這點(diǎn)她足夠坦蕩，也是我欽佩的一點(diǎn)。她會跟一群人鬧得很歡，但在過后會板著臉跟我說很多話。我自認(rèn)記性不好，但至少她那種狂歡過后帶著不可抗拒的孤寂的表情，這一輩子都會印刻在我的回憶里，任由歲月沖刷，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的。

　　就是這么兩個性格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彼此的相處中沒有裂縫，這也是完全沒有可能的。換一個角度來說，也許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裂縫，比我們分別相處過的每一個人都要大。我從來都沒有自憐自艾的興趣，向來是愛自己多過愛別人，她卻由始至終都覺得她承受過同齡人從未嘗試過的困苦跟煎熬（雖然事實(shí)如此）；我可謂是沒心沒肺，至少在很多方面我會毫不忌諱直言快語，絲毫不理會別人的感受，然而她可以在細(xì)致之處做得精致好看，讓人舒心；我不會輕易把心里話說出口，書寫或者敲打鍵盤才是我的習(xí)慣，然而兩個人深交之后她在我耳邊用那種半哽咽的語氣說的一句句話，時常回旋在我耳邊，盡管如今聽著似乎不盡清晰，盡管如今已經(jīng)相隔甚遠(yuǎn)。

　　這夜黑漆漆的，似乎滲進(jìn)了我的心房。我當(dāng)初以為她的美好構(gòu)想我也能幫忙實(shí)現(xiàn)，我以為我們真的會憑自己的努力整到第一套車第一套房，我以為我們在某一天真會買到屬于自己的鉑金戒指，刻上屬于自己的名字花紋，我以為我們真的可以走過我們想走的地方，看我們想看的風(fēng)景。但這一切，都只是我以為。沒錯，分開是我提出的。就這么直愣愣地盯著完全看不清的天花板，這時我是覺得我如此卑鄙。我承諾過我不會是先說離開二字的人，但事實(shí)上我如今的行為徹徹底底地違背了那時候的諾言，往昔的許誓在此時此刻是顯得如此脆弱。然而這并非是我的一時沖動，她也曾經(jīng)做過類似的事，對于那樣的瘋狂我的回應(yīng)，首先是竭盡全力去挽回，在第二次瘋狂時自己竟也決絕起來。然而這一次決裂是由我挑起，同時我也不打算撿到一個重新開始的機(jī)會，我們就這么干脆利落地回歸原地，恢復(fù)簡單明了的同窗關(guān)系，我自己就這么又一次放棄一個能夠信任的人。

　　我轉(zhuǎn)了一個身，把被子抱在了懷里，用的力氣很大，似乎懷里的那人是她，我也試過惡狠狠地將她揉進(jìn)懷里。我問自己這樣的分手理由是不是太幼稚太無知。固然，僅僅憑她計劃比行動更漂亮這樣的借口，真的能把兩個人的關(guān)系撇清？或許不能——不，是絕對不可能。但就算不可能我也得硬著頭皮這么繼續(xù)下去。我并非受不了她的性格，我的忍耐力是足夠好的，但是我始終覺得我們彼此再這樣繼續(xù)下去，我放棄的不僅僅是對一個人的信任，還有對未來的信任。

　　喂，你說我們還能走多遠(yuǎn)。

　　葉琳不止一次問過我這句話，我知道她的不安感比我的要強(qiáng)烈一千倍一萬倍，她需要的安全感像一杯破損了一個孔洞的水杯里的水，需要不斷不斷地添加填滿，才能保證它不會干涸。對于此，我每一次每一次的回答幾乎都相同，我說我們會走到我們離開的那一刻，盡管這賺到了她的信任跟心安。然而這種話語永遠(yuǎn)是安慰大過承諾，隨手拈來的話，有時連我自己都不信，她卻深信不疑了。

　　可能我的卑鄙程度不止我自己想象的那么多，我知道她的弱點(diǎn)，適時給過我能給的溫情，雖然回應(yīng)平平，我卻清楚地知道她已經(jīng)陷到了哪一步。我不敢說我對她沒有絲毫的依賴感，但是至少我能夠輕松地抽身，我在離開時還能夠擁有自愈的能力。她似乎不同，時間才是治愈她的最好藥品。我不敢說我的離開會帶給她毀滅性的疼痛，但是我確定，她的疼痛不會比我的少。

　　我深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的指尖有些顫抖，猶豫著摸上了自己的臉，沒有料想中的淚水，只是覺得手冰涼得很。可能我真的是個冷血的人，朝夕相處了近三年的人說走就走，一點(diǎn)痛苦的樣子都沒有，是不是顯得太過絕情太過狠毒。然而無論是面對她的哪一種控訴，我都下定決心毫不保留地接受。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夠把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裂縫，稍微填補(bǔ)一下，盡管打算離開，打算不再回頭，盡管這樣的彌補(bǔ)對于已經(jīng)說出分手的兩個人只是徒勞。

　　夜很靜，沒有星星的影子，也沒有月光的清冷，就連時間流逝的腳步，我也聽不清。我不敢想象，她現(xiàn)在究竟是跟我一樣躺在床上難以入眠，還是開著燈怔怔地對著我們以往的對話以往的文字交流。可能，我們腦海中都保存著對方的身影，但很明顯，如今我們再也不可能重新走回同一個地方，一起重新出發(fā)了。

　　我把被子卷在自己身上，習(xí)慣性地蜷成了一團(tuán)。我曾經(jīng)以為朋友就是嘻嘻哈哈，能在一起鬧的那種人，但到了十五六歲的年紀(jì)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錯了，完全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我也曾經(jīng)以為葉琳是我十幾年來第一個真正跟我走在同一條路上的朋友，但明顯不是，我們的差別太大，甚至于共同追求的東西，努力的方式的距離，長得蒼白無力。

　　癡傻傻地笑了一聲，不悲不喜。我知道我們兩個之間玩完兒了，對于她，不過是少了一個能壓馬路的人；對于我，只不過少了一個能信任的人。完全閉上了眼，我打算逼迫自己好好睡一覺，盡管明知道這一夜的夢會很長，會充斥著她的身影，但這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說了要分手，我說了我們再也不會在一起了，就算夢里會一直一直地看見她，但我還是了然地知道——我的生活，關(guān)于她的那一部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豐滿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