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講完之后他依然保持傾聽的姿態(tài),仿佛不是他不想動而是渾身僵硬了。我從這其中看出了心不在焉,他傾聽著我的故事,卻在別人的故事里獲得感悟。我感到厭煩透頂,好像挎著一籃子雞蛋趕集卻一無所獲。熱浪打了過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能把一切水分吸干的小顆粒,塵埃浮在半空中,我瞇著眼睛看到它們在運動。
“聽起來……”他突然動了動,不自然的撇了撇嘴,用手在膝蓋上蹭了蹭汗。
“我再也不要和你說話了。”我悲憤交加,此刻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就是一個最先冤枉我又最先表揚我的人,我轉(zhuǎn)身就走,感到鐵軌在我的身前和身后不停的滑動。
他沖了過來跑的速度非常快,好像在奔跑中他的雙腿得到了必要的矯正。他的褲子在草叢里發(fā)出沙沙的動靜,腳步聲卻微乎其微。我原來以為我已經(jīng)走到離他很遠的地方了,我往前邁一步相當(dāng)于把很多的舊物拋向遠方,他也屬于那舊物的其中之一。但他突然將我攔腰抱起,卻并不貼在他的胸膛,他抱著我的姿勢就像抱著一只大小便失禁的狗。他的雙臂很粗壯,抱起我時我感到一堵牢固的圍墻正不偏不倚的禁錮著我。他把舉到離他遠一點的地方,可能是怕我在掙扎的過程中踢到他。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要迎風(fēng)飛舞,像只薄如蟬翼的風(fēng)箏,穿梭在塵埃的海洋中,暖風(fēng)從我身上流過就像洗完澡后裹上滑溜溜的絲綢。真是難以表述的一段體驗!再也不會有了。當(dāng)我逐漸平息內(nèi)心深處的涌動的烈焰后另一種感情油然而生,使我覺得剛才的夢幻一般的體驗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一片云,永遠也找不回最初的形狀了。
他的上半身保持這種勞累的姿勢走了很遠的路,長腿跨過一些刺人的荊棘,嘴巴里哼著一首過氣的老歌。我聽出那是上個世紀(jì)的歌曲,收音機里有一檔節(jié)目叫做“永恒之聲”,播的都是那種歌,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像一只綠頭蒼蠅拼命撞擊玻璃,以視覺的角度看上去,感到有樂于又沒有意義。他在唱南非男歌手的成名曲“我的名字叫死亡”,第一句就是:我隨時出現(xiàn)你身旁,我的名字叫死亡。這首歌的作者死于一次恐怖襲擊,新聞曾報道過這個消息。
我此刻的感覺是被當(dāng)成了圣物,一個圣嬰,正由一名德高望重的使者舉起來給四周的圣徒看,我正沐浴在一片祝福之中。他一腳踩在一塊土坑里,身體向**倒,歌聲也戛然而止,雙臂一彎好像要把我拋出去,就像在放飛一只具有象征意義的鴿子。我也害怕自己摔倒,覺得那一瞬間所有的野草都會變成利劍,明晃晃的等著我向他獻出胸膛。
而他又把我舉了起來,剛才的舉動就像在河邊浣紗一樣,我又重新迎風(fēng)而起,像一張輪船上鼓起的帆,在太平洋上航行時,我就高昂揚起,把每一條緩緩有個的花斑魚都盡收眼底。他的歌中斷后就不接著唱了,我覺得他是把歌詞忘了,剛剛的一個趔趄讓一些東西從他的生命里永遠流失了,好像從一個碗里濺出來的水。
我聽到火車低沉的呻吟,像耳語一樣使我顫栗,我知道它就要來了,我將要看到它,從我身邊滾滾而過,像一場燃氣的大火。它巨大的輪子會和青銅色的鋼鐵鑄成的長蛇摩擦,一時間真的很難分辨它們之中究竟誰在移動。我想象著那一幕,腦子里是電影院用來放映的圓軸,它嘶溜溜的旋轉(zhuǎn),帶來了一座村鎮(zhèn)。馬孔多的居民這樣形容火車。
我沒能瞧見火車穿行而過,雖然我知道它確實不負眾望的帶領(lǐng)了村鎮(zhèn),發(fā)出巨大的轟隆聲,好像有人在敲擊你的耳膜。我想回頭看時他一腳將木屋的門踢開,有一些灰塵落在我的頭發(fā)和睫毛上,他將我丟了進去。我看出這確實是一棟列車駕駛員應(yīng)有的房子,但同時也像是鐵路工人的,差別在于他沒有一列停在附近由他開啟的火車,就像公交司機那你。墻上貼了鐵路地圖,細密的路線曲曲折折,很不清楚,我抬起頭看它就像在看百科書中人的腦子的解剖圖。有油膩膩的味道在四處縈繞,我像在油垢里游泳。
廚房里煮著飯,那味道就是由此產(chǎn)生的,他把我擱下后走到廚房,叮叮咚咚的忙了一陣。這是一名嫻熟的單身漢,我坐在一張暗紅色的沙發(fā)上,它的中央深深的陷下去,我坐在上面的感覺就像被漁網(wǎng)兜了起來。他一直以來都坦然和愉快,端來了土豆燉綠豆和一碗我叫不出名字的湯,我想他以往的日子都是這樣度過的,他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按部就班,踩在昨日未曾干涸的影子上。但今天總要有所不同才對,難道我的出現(xiàn)對他來說如果隨手撿來的舊鐘,擱在角落就徹底忘了。而我又不愿張口問他,在與人交流這點上我就像一只學(xué)舌的鸚鵡,在對方講話之前,我是沒法在詞語里找到意義的。
我注意到他的肢體很靈活,與祖父那個歲數(shù)的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遲鈍蹣跚大相徑庭,祖父慣常干的是將一個很輕的東西表現(xiàn)出沉重的分量,而火車駕駛員舉起一頭犀牛像舉起一只雞蛋。直到飯菜收拾妥當(dāng)我才意識到這位自得其樂的駕駛員并沒有忘記我,他在方方正正的餐桌旁拉來了兩把高腳凳,然后把我抱了上去,我坐在這把硬邦邦的凳子上,雙腿像在河里拍打河水一樣的搖晃。
現(xiàn)在是吃午飯的時間,日光從窗簾的細縫里探進,投射在光潔的墻壁上,像一塊用來放映的白布。
“我同情,同情所有無依無靠的孩子,她們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夢境,有好多好多的東西在里面。”他把煮的有些走味兒的土豆燉綠豆往我這邊推了推,萬分感慨的說,然而這話又不像是從他嘴里說出的,他的表情否決了這點。這情景就像他對戰(zhàn)場上的敵人說出深情款款的話一樣沒有根據(jù)。
我感到豁然開朗,心里積郁的苦悶像拔掉了蓄水池的塞子一樣統(tǒng)統(tǒng)流走了。雖然我并不認為他講了句十分高明的話,而且他始終沒能重視我的全部故事,他對待我的故事就像很多人對待《紅樓夢》的態(tài)度。如果他真的是個更高明的人,他就不會同情我,不會自以為是的把我故事的至關(guān)重要的后半部分——祖父懷抱巨大的秘密起死回生,抹掉。
但我又不想頂撞他,即使我的心中堅定的認為他的話沒有道理,我覺得他能把我從尋找祖父的旅途中攔截下來,并不只是個巧合,這其中包含了難以言傳的某樣具有靈性的東西。我吃了一口燉的像漿糊的土豆,有木頭屑的味道在口腔彌漫,就像我坐在窗口啃鉛筆嘗到的味道一樣。我想到了母親的烹調(diào),她不管用什么原材料煮飯,最后都會夾雜著茉莉花的香氣,但我知道她從來沒在里面擱過花粉,就像火車駕駛員沒在土豆燉綠豆里擱過木頭一樣。
“你是個孤兒嗎小家伙?就像我一樣,在過一種形單影只的生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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