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腳步起了一種不知不覺的敦促作用,天空變得有彤紅色的光彩,宛如在爆炸后產生的轉瞬即逝的輝煌。當我們漫無目的的尋找一個使勁不讓自己暴露的人時,任何事物,每分每秒都有了它的意義。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而且不感到疲憊,興致勃勃時腳下的路都像是自己在顫抖和移動,這種情形經常在我的夢里出現,一些稀奇古怪,怪有意思的夢。我開始回憶我往日的夢境,在我看來那是個更豐富真實的世界。荒蕪的曠野上空無一人,我走在緊密相連的桑樹和榆樹的陰影里。我記得一個有趣的夢,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我被派去打仗,在夢里我并沒考慮到沖鋒陷陣對于一個四歲的女孩來說有多么的不合適。我們被圍困在一條類似于地下停車場隧道,四面都是粉刷的白糊糊的墻,貼著冰涼光滑的大理石瓷磚,上面有對稱的螺旋式的條紋。我和我的戰友們,一群堅毅勇敢又很沖動的軍人,全都是身強體壯的青年男人。我們互相素不相識但十分感謝大家聚集在一切營造出的氣壯山河的氣氛,每個士兵都在別的戰友的眼神里讀出了令自己鎮定和亢奮的密碼。隧道里鬧哄哄的,處在死亡和戰斗的夾縫里。敵人在兩個出口燃起了毒氣,用兩個大的金屬的風扇吹進來。
伙伴們慌張了,雖然他們故作鎮定,面無表情相互張望,看著無孔不入的毒氣彌漫過來就像面對節日的禮花一樣,臉上拂過癲狂的笑容。我感到很慚愧,但膽怯是無法掩飾的,我對身旁的戰友——一個命中注定的殉道者,他的雙眼迷茫和堅定,這只有在死意已決的人的臉上才會出現。
“我們跑吧。”我小聲的跟他建議,以防被任何寧死不屈的戰士聽到,他們在癲狂的狀態下很可能當場槍斃了我這個膽小如鼠的草包。
“跑不出去。”他用一種布道者諄諄教誨的聲音說,“出口被堵死了。”
“我們可以裝死。”
“敵人最后會進來檢查。”他的表情十分豐富,有些沾沾自喜,為自己在這種局面臨危不懼,還能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感到得意。
“我知道,他們會割掉死者的耳朵,但我們可以躺在一些人的身下,把腦袋遮上就不會被發現了。”
這是一個沒有結果的夢,大部分的夢都像這樣有頭無尾,而且有一些關系很牽強的細節,沒有一點可以相互貫通的共同之處。我只有在重溫舊夢時才隨心所欲的給它們一點靈氣,一點活力,讓它們獲得生命,在紛雜的彩虹里自己尋找意義。夢中的一幕場景來自很遙遠的其他事物中,關于我說的割耳朵的事也是從同一個時代背景的電影在我的潛意識里留存下來的。
有只沉默的灰毛烏鴉從我頭頂飛過,我無聊的視乎就抬起頭觀察它,它的翱翔緩慢就像受到了風力的阻撓。我看到它灰溜溜的小腦袋像極了印象里一個久遠的人物,它們不一定真的像,但具有相同特征,使人看見其中一個就自然聯系到另一個。這事時常發生,就好像一粒塵土真能反映出廣漠的世間。
他們一定起床了,在八月,至于焦灼的陽光能把他們從溫床上趕下來。早飯通常寡而無味的,父親并不多吃,沒有啤酒他就咽不下飯,看起來病怏怏,灰頭土臉,就像整個晚上都在拳擊俱樂部打擂臺,并且被人狠狠的揍了。我想他是不會為祖父的死難過下去了,那舊日的篇章一旦從他心頭翻過就永遠的從他生命中翻過去了。至于我那瘦小卻精干的母親,她是一個容易動感情,戀舊的人。我感到她非常的癡迷海明威,雖然她大概對他不甚了解,我們在《簡報》上看到過一篇紀念他的文章,作者是位西班牙的一位女詩人,她應該對這位以硬漢形象流傳的作家沒多少熱情,對他的評價都是用冷冷的筆調寫的。上面摘錄了海明威小說里的一段話,“失去誰對我來說都是損失”,立刻就使我母親神魂顛倒,覺得這個男人像先知一樣揣透了她的內心情感,給她的多愁善感一個有力的憑據,讓一些為別人而流的眼淚充滿了價值,以及使她感到欣慰。她認為姓海叫明威的男人是真正讀懂她靈魂的男人。
我的失蹤在父親上班之前是不會暴露的,那應該是八點半鐘,食物填進他的胃里就跟精衛的石頭填進大海。但如果是啤酒那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的頭發有點自來卷,像用舊了的刷子,很難梳理。印刷廠在九點鐘正式開工,在這之前趕到的人就提前著手昨天留下的工作,而那個熱衷于放松的“阿富汗壯漢”他一定是最后一個到達的,印刷廠在唐.柏街的中心位置,離我家有大約三十分鐘的路程,正好可以被我父親拿來讀報。他一般讀一份某個飲料公司贊助的《體育周報》和每家每戶都訂購的《簡報》。
母親在送走不甘不愿的父親出門去工作之前是不會來喊我起床的,她大概也要看會兒報紙,努力尋找有關海明威的報導(這一般很難如愿)。然后把泡了一個晚上的衣服洗干凈掛在陽臺的鉤子上,使它們在清晨的涼風中搖曳好飛舞。
日頭表現出七點鐘的強烈,還給了一些微風涼爽的氣息,它們使我不至于太勞累,在這樣的情境中行走能自然而然的想些美好的事。有關于祖父的記憶,它新近才被抹上了新鮮的色彩,我想起一首根據小說《金卡斯之死》改編的歌曲,我們在黃昏的商業區徘徊,享受免費的時光時,有一家賣各種雜志和旅游地圖之類的小櫥窗就傳出這首歌來:實際上是你的死,使你成為我生活中,永遠無法忘掉的人物,我的爸爸金卡斯,死亡把你帶走,卻像把你留下……演唱者是個巴西新晉的女歌手,她的嗓子里好像長滿了絨毛,每一句從里面滑出的音節都像在笑著流眼淚。
如果他沒有沖破土壤,用諱莫如深的眼神給我傳達一種迫在眉睫的神秘,很可能他的一生都要像根輕飄飄的羽毛從我頭頂劃過,就像他留給我父親的一杯啤酒就能澆掉的憂愁。我去找他,是因為我認為一定能把他找到。神靈給予我們啟示并不是為了使我們在中途迷失,反而確保我們一定會在某個難以名狀的時刻恍然大悟,那感覺尊嚴圣潔,就像在獨立宣言上簽上自己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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