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葬禮

　　獻給王小波

　　他慢慢的沉了下去，就像一個人的身影逐漸隱沒在巒起的山丘間。在一個密不透風的黑匣子里，誰也看不到他面對此情此景會流露什么樣的表情，或許他認為自己就像種子一樣，正準備扎根土壤，濕漉漉和有潮氣。除了我以外，所有活著看到這進行的一切的人都淚水漣漣，他們的臉被毒辣的陽光照的慘白和扭曲，有突起和凹陷，十分明顯，眼淚就成了小溪，在溝溝壑壑之間流淌。

　　有一些人痛苦不已，那是一種慘絕人寰的悲痛，好像不是在為葬禮，而是另外的更值得哭泣的東西哀悼。她們捶胸頓足，聲淚俱下，變得非常脆弱，微風都能將其刮倒，使她們看起來不堪一擊，隨時癱在墓園修剪的扎人的草坪上。我們正經歷著不同的事。同樣的場景，而我們感受到了不同的東西。那些痛哭流涕的可憐蟲可能認為自己有什么東西，一些合法的東西被無理的剝奪了，生命里少了一些極其重要的東西，而它們正同故去的人一起只能在回憶里出現。

　　我覺得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為什么大家認為一個被埋葬的人不會有朝一日從什么地方走出來呢？就像是種子，也有破開土壤的一天。他們哭泣，有可能是同情那個從此失去了自由的人，在他們心中，埋葬是永恒的，所以被壓制在深深的地下的人永遠不會重見光明。

　　祖父有沒有可能戰勝疾病和厚厚的泥土一點點的爬出來？如果我看見了這方面的一點兆頭，我會幫助他。在被關在黑匣子的最后時刻他露出的一種少有的堅毅神情，預示著還不會結束，還有續集。一個死掉的人能延續生前的輝煌嗎？顯然不會，所以他總有再醒過來一次把一切交代清楚的可能。我將是它唯一的傾聽者嗎？

　　母親將我抱起來，顯得很吃力，我蹬了會兒腿表示抗議，但她不愿松手，反而將曬得黑黝黝的臉埋在我的脖頸，好像我給了她安慰。這個瘦小精煉的女人要求的從來不多，在很多事情上自作多情，自己遭難時就認為有一部分的人在為她分擔愁苦，即使沒人站出來真正的向她表示哀悼。她的頭發稀少又干枯，散發著樟腦丸的味道。“預防一切昆蟲”，樟腦丸的廣告詞是這么寫的。她穿什么都不好看，她本身就不具備那種難能可貴的美貌。頭發最能體現一個女人的性格和面容，而她在這上面獲得了慘痛的失敗，稀稀拉拉，簡直像貼上去的一樣，就如同中年謝頂的男人們。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在飽含熱淚時像陽光照射的甲殼蟲的背。在祖父生前，她的那雙小眼就時常為他流淚，他和他的兒子常做些使她感到難過的事。把家里的錢拿去在酒缸里跳舞，三個月沒日沒夜的縫補不到一刻中就花的精光，這使她認識到在世界上哪怕被陽光照射都要繳納稅款，走在路上聽到街道兩旁的樂器行放的搖滾或鄉村的小調都要為這一額外的享受付費。如若不然，這個一生窮困潦倒的小個子女人不會明白三個月的酬勞帶在身上怎么就會在眨眼間一干二凈了呢？

　　她是為死去的祖父哭泣，還是有點別的什么在感染著她，使她覺得非哭一場不可，反正這在她的生活中習以為常。其余的哀悼者，他們的悲傷顯然只是一種得體的形式，他們用絲綢的手絹揩眼淚，做出一種佯裝到此為止的神情，也感到了厭煩，站立使他們感到膝蓋不堪重負，便找各種理由盡快的逃離了。

　　戲已經演完了。這是那些人難得的共同想法，但其實并不是，有一種新奇的東西處在萌芽狀態，還沒顯露出來。母親和迫不及待的人握手道別時把我放了下來，最初的幾秒鐘我仍感到她胳膊的禁錮在我背上留下的灼熱，那兒現在汗津津的，八月的太陽熠熠生輝，如果它能感受到自己的體溫它就不會使一切汗流浹背，痛苦不堪了。我們孤零零的呆在墓園，好像我們是被遺漏了的也該被埋藏的死者，母親張煌四顧的等待著遲來的父親，他剛從一家愿意收留他的印刷工廠趕過來準備帶著幸存的一家人到挪威橋附近的小酒館吃點比平常新鮮的東西，以此來將今天的日子與以往的所有日子區分開。

　　母親巴不得趕緊離開，這里沒有遮陰的地方，強烈的光線使她看上去仍未從剛剛的悲傷中回過神來。本來她應該是這么一種女人，多愁善感卻身強力壯，就像一個身強力壯的印第安女學生。但她無法承受灼熱無遮無攔的包裹她的全身，連風也是滾燙的。

　　我倒不那么著急離開，從這兒到挪威橋還有很長的一段路程，我們又沒有汽車，沒有任何以什么代步的工具，在路上忍受炎熱和在原地忍受炎熱其實是一樣的。更何況我感到馬上就會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就算不發生在我眼前也至少在不遠的什么地方，晚飯時我就會聽到關于這么一件事的談論和解釋。我的棉布裙子濕的就像剛從河里爬上來一樣，它們親密的貼在我的身上，包裹著我的肚子，我凹陷的肚臍清晰可見。我感到百無聊賴，因為期待的事遲遲沒有發生，又有點憤怒，覺得原本約定好的事遭到了背叛。但我無法自作主張的離開，母親在這里我哪兒也去不了。

　　我開始懷念躺在一旁的祖父，他前不久才改換了身份，緘口不語的看著一切發生。他沒有死，如果死意味著不能動的話。誰說他已經不能活動了？我們把他關在黑匣子里，即使他呼救了也聽不到呀，想到這里我為之一振，覺得可以沖過去把祖父挖出來，我覺得我只需輕輕地拂開薄薄的一層土就會有熱切驚恐的求救聲傳出來，到時候會有很多人趕過來使祖父重見天日，母親見了又會哭泣，為了各種各樣紛亂的緣由，好像沒有什么事情不使她受到傷害一樣。

　　祖父生前就不具備什么氣壯山河的神力，他連一擔水都挑不動，因為他患有所有使他不能干重活的疾病。在水果店或百貨商場裝了點什么東西的袋子全要由跟隨在他身邊的人來拎，即使那時我才三歲，而現在也不過四歲。我越來越覺得不會有什么發生了，所有的想法都使我頹喪和失望，他連一個水果購物袋都拎不起來，又怎么能推得開這重重阻礙，走出來告訴我最終他是有什么樣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

　　父親來了。這就證明我的等待終于得以結束，不論祖父接下來會不會走出來說話我都沒辦法見證了。到時候他一定會悵然若失，感到極其的失望，心里的話找不到理想的對象傾訴，那樣的苦悶會使他一頭扎回他的墓穴，并且決定再也不出來。

　　他的衣服上全是墨汁，那是背后印著“佳美印刷”的天空藍的工作服，舊的工作服是草綠色的，后來因為一個荒唐的理由換掉了。工廠里的一些工人認為穿著這樣接近大自然顏色的服裝容易在馬路上遭遇危險，車子會把他們當成草坪從而碾過。現在已經有一多半濕透了，濕透的地方變成深藍色緊緊貼著他粗壯的胳膊。上面有卷曲的黑色汗毛，使他看上去像個健壯的阿富汗士兵，在收音機里我們更多的聽到這樣的描述，有堅硬的黑發，一直延伸到脖頸，胸口也貼伏著細密的棕毛。他顯得焦躁不安，好像有人用槍抵著他的腦袋迫使他聽從命令。他一路小跑趕來拉著我的手就要離開，甚至忘記了應該和自己與世長辭的父親說點什么，好像他仍然活著，是個拖累他的一個大包袱。

　　刮來一陣大風，八月里這樣的大風十分常見，我險些被刮倒，那簡直是威力巨大的熱浪和咆哮，好像我們站在正在發射的火箭之下。我感到胳膊都要被扭斷了，父親虎背熊腰，像個拳擊俱樂部的常勝將軍，我回頭看了一眼，打算以這種方式做個告別，看一眼被填平的幽暗的土地。

　　突然有什么東西打破了常規，有一些土壤在松動，一粒粒的滾落在四周，就像即將噴發的火山。有什么東西就要破土而出。我平靜的看著這一切，有些怨言，覺得它開始的太晚，我已經越走越來，很可能看不到它的過程和終結，并且聽不到任何聲音。

　　祖父泰然自若的邁著大步走了出來，好像地底下有什么玄機，像樓梯一樣，他就像走到二樓似的走到地面上的烈日炎炎中。沒人發現這一切我注意到了。祖父仍穿著入葬時的一件嶄新的西服，脖子上有黑白相間的領帶，灰白的頭發全部朝后貼在腦袋上油光可鑒，有些斜視的眼睛正目不轉睛的瞧著我。他留希特勒式的小胡子，被捻的堅硬像海盜的帽檐翹起來。他總得說點什么吧，難道他走出來就只想四處看看附近有沒有賣便宜的雪利酒，而不是有非說不可的秘密？我等著他張口，而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樣使我恨不得張口催促這個反應遲鈍的傻老漢。我的父親像逃避戰亂一樣逃離這里，踩在一枯萎的花瓣上，他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重新走了出來，背負著某種難以啟齒的使命，猶豫再三，做出與他原來截然不同的神情。在他們共同的歲月中，祖父所表示出來的形象是一位狡黠的擅長偷稅的公務員，把什么都不當一回事，所以也從不可惱，那時候沒有使他輝煌的使命。然而如今有了，在他重生之際，突如其來的使命令他面露難色，整個眼部的皺紋都為之擠壓在一起，像個肚臍。

　　我看到祖父緩緩地向一片蔥郁的矮樹林走去，那兒也是墓園的一部分，在東北方向，路口豎著“禁火”的告示牌。祖父往那里走去，顯得慵懶頹廢，雙肩一聳一聳，像工地里工作的起重機。并沒有什么像說話一樣的絮語聲從他漸行漸遠的地方飄過來，他的行為被他的神情自若表現的十分坦蕩，他要去的方向如同他不久前沉下去的方向是一致的。

　　當我們來到位于挪威橋的酒館時陽光已經不那么強烈，被呈扇形的云層遮去了一部分，不時一陣涼風習來，它們從我身邊刮走時好像帶走了一點別的東西。我們在吃飯的時候都心照不宣的保持著沉默，一是因為勞累，二是因為我們不約而同的想起了一個死去的人。父親遲來的悲傷在他細嚼慢咽，一粒粒夾花生米時體現出來，這表明他感到難過，為一個不再對他起作用的人。這份感情并不完全是真實的，對于一些及時行樂的人來說，及時傷感也顯得輕浮和不靠譜。但短暫的空虛還是有的，雖然馬上會有一種新的樂趣使他淡忘這點。

　　在很多年里，他們是一對意見不合，爭執不休的父子，像大部分的父子關系一樣，一方喜歡發號施令又恐怕被超越，冷落，另一方不思進取又覺得自命不凡。只有在酒缸的樂園里，他們的人生追求得到了吻合。祖父臨死的前一天他們還作伴在達尼酒店喝光了口袋里的所有錢，事后父親回到印刷廠上他的夜班，而祖父則醉醺醺，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走，直到失足掉進一個大的蓄水池里成了個泡浮囊了的豬。

　　但總的說來大家都松了口氣，為這件事的處理方式和它的已經結束感到滿意，就像還掉了許多年來的欠款，也為自己的為人正直和誠實沾沾自喜。我卻發現真正有趣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因為祖父其實沒有死，他僅僅用了幾刻鐘就使自己成為一名更優秀的耶和華。我無時無刻都想著他，企圖靠自身的思考猜測出他留下的巨大謎語，它們是以沉默的形式進行表達的。這具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獨特在里面，好像他的行為推翻了很多圍墻，一些過去堅不可摧的真理，這是一種成功的質疑行為，但不一定就是創新。我始終懷疑，有一些別的四歲的孩子，她們也曾目睹自己起死回生的親人，但為什么總也沒有一種關于全新的神秘主義問世？可能是因為她們把風吹開的小木屋的窗戶關上了，而沒有探進去看看上帝是要把一種什么樣的新奇給她們看。

　　有一條路自始至終的指引著我，它光潔干凈，祖父的手指在其中充當個合適的方向標，這在他以前是絕無可能發生的。在我的生活里，他一直扮演一個可有可無的滑稽獻丑的角色，從來沒有在任何事里有不可缺少的地位，我看到母親有些懼怕他，從不和他爭論，但其實母親自身就是個沒有個主見的人，而父親把他當酒肉朋友。

　　八月份的午夜到處有朦朧的白光，分布均勻，所展現的就是天并沒有完全黑下去的狀態。有一些遠一點的建筑或者宣傳畫稍微仔細的辨認，等到眼睛適應這種灰暗的光線時也能看的很清楚。它們和白天是不一樣的，既像是遮起了一張面紗，又像是摘除了偽裝，把有些耐人尋味的東西完全暴露出來。

　　我從房間里輕手輕腳的穿上衣服，把鞋子拎在手上，有一種重任在肩的榮譽感使我在做的一切都井井有條。隔壁傳來父親粗獷的呼嚕聲，他準是把枕頭墊的太高使脖子沒能伸展。收音機里有一個推銷藥品的節目說有一部分的人在呼嚕聲中猝死。我對這房子里的布局了如指掌，它幾乎沒有什么大的障礙物擋在我房間到大廳門口徑直的一條路上。

　　一個離家出走的四歲女孩——在以前的報紙上經常有關于這方面的報導，主人公往往是十歲以下的小孩，他們不一定是在午夜消失，而是隨便的什么時間，回家途中，要不就是上學路上。這就表明他們的失蹤是一種突發奇想，事先并沒有一些籌劃和準備，是一轉身就敢去天涯的那種人。更多的后續報道揭露了發生在這些小冒險家身上的悲劇，他們因為各種原因，多數是愚昧，掉入了不幸的深淵。把整個事情整理起來，然后將細枝末節除去，我看到的儼然是一種叫“大變活人”的魔術。當事人在奔跑中突然不見隨后出現在田間的焚燒坑里，不同的是他們再也不能站起來傾聽掌聲。

　　以前我做什么事，無論我當時是否心甘情愿，總感到背后有股力量在將我托起。有一次新建的游樂場免費開放了一個叫攀巖的項目，所有的孩子一擁而上，拽著繩子，腳踩著突出的尖銳巖石奮勇直前。而我因為年紀小被父親用繩子掛在腰間，他站在巖石頂用胳膊把我拉了上去。我就是被這種不自主的感覺緊緊纏繞，好像這就是生活的真諦。直到今天，親眼看見祖父從填平的泥土中走出來，這在我身體的細胞中產生了一種質變。我回想起自己去追逐一個直沖云霄的氫氣球，這在此時看來倒成為一種常態，“去追逐”擁有了一次高聲吶喊的機會，于是托起的錯覺便不復存在了。

　　我覺得自己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找到離家出走的祖父，事實上沒人愿意他回來，他的所有遺物，發霉的鵝絨被和幾把坐上去搖來晃去的高腳凳以及一些能從富人垃圾堆里刨出來的煙斗，停止不動的手表，早在他從河里被人像灌了水的死豬抬出來之后就全部丟出去了。況且他也可能在別處體驗到了生命的另一種樂趣，我說不清那是什么，但那一定與他人生中國唯一一次的傳奇經歷有關。他渴望我能找到他，這從他一臉嚴肅的看我的表情中看的出來，他有一些至關重要的話始終沒有向我透漏，我猜想原因，很可能他不樂園把這一秘密講給其余的人聽“你們得自己去發現。”他很可能這么想“而我要告訴我孫女是上帝要我轉達她的話。”

　　街上有幾輛飛馳的汽車駛過，它們在一個街角的地方發出急轉彎的刺耳聲音，在朦朧的午夜這樣的聲音像被鍍了層絨毛，具有一種出現在黑白電影中的魔幻意義。有一間咖啡館整夜都亮著燭光一樣柔美的燈光，一塊深藍色小黑板掛在干凈的落地玻璃上，上面用紅色的粉筆寫著“美女油條九元”“地中海情人十二元”。有一個個子很高，臉上抹厚厚的粉來遮蓋雀斑的女服務員無精打采的靠著柜臺站著，但我沒看到她，只是猜測她應該呆在那里，我曾經好幾次看見她用她粗壯的腿在店里走來走去，一點笑容也沒有，她不像個服務員，反倒更像個討債的。

　　祖父可能已經躲到某個洞穴里去了，焦躁不安的等著我把他找出來，他十分狹隘的心胸讓他以為全世界都要來竊聽他的秘密。我走在我們的鎮子里感覺到這就是全世界，如果要走半小時的路程就得乘飛機，每一條小徑帶給我的都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但它們都不是正確的路，有點南轅北轍的意思。

　　再往前面走上一小段距離就會出現一望無際的曠野，在八月份所有的植物熱烈瘋狂的生長，但它們都是濃郁的蒼綠，像圣誕節用來裝飾的貼在玻璃上的橄欖葉。我們在十一月份的野營來過這里，興許并不是，只是一處過分相似的地方，我記得不是很清楚，鎮子上有大約五處這樣荒廢的曠野，它們原來被紡織工廠和出版社占有，可是它們接二連三的倒閉，負債累累就到別的地方另謀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