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

　　我們都知道，自尊心原是人人都該有的一種好品質，為人而缺少自尊之心，就成了一個不知羞恥，卑躬屈膝，甘心受人侮辱的可憐蟲，這就等于把自己的人格也喪盡了。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人的自尊心也往往會有過分或不正常的時候，而某些具有特殊的生活缺陷的人，還很容昌形成一種可怕的病態心理——病態的自尊心。

　　不幸的是，我們的主人公徐美君，近年來恰巧已經形成了這種病態心理的自尊心。不言而喻，她這種病態的自尊心，也正是由她生活中的特殊缺陷造成的。就一般情況而論，凡是到了像她這種年紀的未婚女于，都難免會或多或少地有這種病態的自尊心。

　　近年來徐美君所以不高興和任何男人多說一句話，正是她這病態的自尊心在作怪。特別是在那些年齡相當的男人而前，她早就有了一種作繭自縛式的畏懼心理，生怕對方(含括周圍別的人)認為她是在那兒饑不擇食地討男人的歡心?！安?，一輩子不結婚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決不是一個乞求愛情的人！”她常常這樣自慰自勵，并且時時處處都極力向人們表示出她這種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傲態度。實際上，她無時無地不在為自己的凄涼的命運暗自傷神，但她心里越是哀愁和苦惱，行動態度中卻越是表現得冷漠和高傲。

　　要知道，病態的自尊心，總是以自卑感作為感情基礎的，徐美君當然也不可能例外。近年來她愈是意識到自己已經接近老年，自卑感就會愈益嚴重，自尊心也就愈加病態了，比如說，偶爾發現自己鬢角上出現了兒絲白發，或者在度過了失眠之夜以后，偶爾在鏡子中照見白己略帶病容的臉龐，可怕的絕望情緒就會充塞在她的整個心頭。一時之間，脾氣也會變得十分固執和暴躁。不消說，最使她感到惱火的一件事，就是人們在跟她交談時，總會有意無意地惹起她心頭的這件傷心事。那天束紉春不邀自來地對她說了那么多的冒失話，可真使她心酸極了。后來她強忍著怒氣把束紉春說的那一切細細琢唐了一遍，再把那個小她三歲年紀的白慧細細地回想了一番，又對著鏡子發了半天的呆，結果，她的自卑感便迅速發展到了頂峰，使她見到了池劍英和小曼的時候，就一下子失去了常態。

　　池劍英以為她態度失常是一種失望情緒的流露，因而斷定她對他也像他對她一樣有意。這樣想當然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他沒估計到她那異乎尋常的自尊心早就發展到了病態的程度，此時此刻，簡直乖戾得像她年輕時代與之共同生活過兩年的獨身姑姑一個樣了。如果池劍英見過她那位鐵石心腸的獨身姑姑，他對自己愛情前途的估計也就不會過分樂觀了。

　　這一天，池劍英在束紉春家最后表了態以后，一心想回家去向徐美君表明他的心跡。他哪會想到徐美君還沒等他回到家里就早早地上床睡覺了。她是在天色黑盡才從學校回家的，到家后聽說池劍英果然當天就趕到束紉春家去，而且已經留在那兒吃晚飯，這就使她更加灰心喪氣。吃完晚飯，她突然恢復了原來的習慣，非要像池劍英沒來以前那樣看著小曼溫習功課不可。但小曼剛剛翻開了作業本，她又推說胃里不舒服，撇下小曼就一頭倒在床上。

　　池劍英回來以前，她倒是一直開亮了床頭燈的，不聲不響地看著晚報。后來，門鈴響了，她趁著小曼跑去給她爸爸開門的工夫，立即擰熄了床頭燈，裝作是已經入睡的樣子。她以為只有這樣才能維護她的必要的尊嚴。結果，她雖然明明聽見池劍英一進屋子就來到了她的房間里，而且幾次和小曼一起走近她的床邊來，似乎很想和她說些什么。但她卻始終不愿睜開雙眼。直到池劍英叫了小曼一起回到隔壁小房間里去，她才抬起頭來側耳細聽了很久很久。然而，她能聽到的只是他們父女倆在細言蜜語中偶爾發出的幾聲會心的笑，這使她更加感到自己已經完全處身于一個局外人的可悲地位。不知不覺之間，她甚至在心里也責怪起了小曼。幸而這些年來，她多少已經養成了一點自制的能力，總算把快要進出眼眶的淚水勉強忍住了。

　　第二天，她一早就起了床，接著又找了一個借口到幼兒師范去了。因為她既不想再和池劍英多說什么話，同時也不愿讓小曼看出她心里的不痛快。她要盡力讓他們父女倆相信，她的心地是坦蕩的，決不想去過問池劍英的續弦問題。就算束紉春有意給池劍英介紹“十個”白慧，她也能泰然置之，不聞不問。

　　這樣，在此后接連五六天里，天天都是如此，她盡一切可能避而不和池劍英見面說話。她總是一清早就急急忙忙趕去學校，直到晚上臨睡以前才遲遲回家。她對小曼說，因為幼兒師范里臨時有了一項突擊任務，非得她天天都去加班不可；招待小曼她爸爸的責任就只能由小曼擔當起來了。至于她在學校里忙著的究竟是些什么，小曼問了她幾次，她都支支吾吾地避而不答。

　　實際上，這時候暑假還剛剛過去了一半，正當是最最炎熱的溽暑天氣，學校里根本沒有什么事，也沒有一個別的教師或學生到校。徐美君每天到了學校，幾乎整天都獨坐在琴房里埋頭練琴。練琴的目的也只是為了給自己排遣心中的不快罷了。然而，她倒是的確能從琴聲中找到某種虛無飄緲的慰藉，使她能暫時處身于清心寡欲的狀態中。本來，她頭腦里還一直擺脫不了前些日子池劍英對她所作的巧妙而委婉的暗示，常常心神不定。如今獨坐在空曠的琴房里專心練琴，池劍英的身影便在她頭腦中暫時隱退了。她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音樂才是完全靠得住的，是永遠都不會傷害她自尊心的親密伙伴。于是她就更加堅持不斷地天天到學校去練琴了。

　　再說，她還是擔心什么時候束紉春又會陪著白慧到她家來和池創英會面。如果她不找一個避身之地，勢必要眼睜睜地看著這種場景。這對她的刺激可實在太大了，生怕自己會因此而發瘋。

　　結果，轉眼之間又是五，六天過去了。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徐美君每天晚上回家以后，也注意到小曼的言談動態中越來越顯露出了憂傷、失望和焦急的神色。小曼原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天真少女，最喜歡對大姨媽說說心里話，很有她媽媽的一些性格特點。但最近以來，她顯然對大姨媽產生了某種不滿情緒或感情隔閡。徐美君深感小曼不大高興跟她多說話了，還常常用其名其妙的眼光悄悄地探視著她，似乎把她看成一個不可理解的怪物一般。這可使徐美君心里覺得難受極了。不過，池劍英的行動，表面看上去倒還是老樣子，他回家以后總得到她房間里來問一聲好，問問她在學校里又忙了些什么。但她到家以后先得洗澡，洗完了澡便急急地熄燈上床，不再給他有坐下來說話的機會，他也就只能悄沒聲消息悶坐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打發著他的時間。

　　這一天，徐美君一早出門的時候，池劍英突然從小房間里趕出來大聲叫住了她。他問她當天晚上能不能早一點回家，他急于想和她說一些非說不可的話。徐美君算了算日子，這才猛然想起，池劍英的假期即將結束，至多再過兩三天就該到杭州去報到了。她估計池劍英要和她說的不外乎是小曼今后的生活問題。這些日子來她雖然沉默寡言，絕不過問池劍英和白慧之間的交往情況，但她相信他們肯定巳經有過多次的約會，甚至有可能建立起明確的對象關系了。凡是徐美君這樣上了年紀的獨身女于，往往以為除自己以外，別人的婚姻問題總是一帆風順的。

　　因而，這天晚上她乘車回家時，心情也就特別沮喪。她已經意識到，池劍英終于要離她而去了，一切的一切便將完全落空。她感覺到自己簡直就像是一個在孽海中掙扎己久的冤魂，好不容易發現了得以超生的彼岸，卻又被一個惡浪吞沒了身子，所有的希望又都成了泡影……

　　徐美君甚至有點不想回家去過夜了。她想，如果池劍英真的和她商談小曼今后的生活問題，那就免不了會提到他如今正在進行的那一件婚事。這樣一來，她可再也不敢信任自己的自制力了。她擔心她禁不住會感情用事，結果還是會被池劍英看出她內心深處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臨別的前夕她將終于會喪失她做大姨子的應有尊嚴。那該有多么丟人啊！

　　可是，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另找宿處呢7再說，在事先不曾說明原委的情況下到外面去過夜，也太悖于常請了。她在衡山路上徘徊了很久，最后還是惴惴不安地走進了步云公寓的大門。進門以前她看了一下表，時間已經接近九點半鐘。她多么希望他們父女倆都已經睡覺了。